百色的春天总带着潮湿的热气,十七岁的小罗躺在病床上,听着走廊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右膝的纱布裹得像个笨拙的茧,而左膝的骨瘤仍在提醒他,那场本该精准的手术如何在消毒灯的冷光里迷失了方向。母亲坐在床边,正用棉签蘸温水擦拭他额角的汗,指尖划过他紧绷的眉骨时,他听见她轻声叹气,像怕惊醒某个沉睡的噩梦。
手术前一晚,他还在病房窗台前比划三级跳的动作。月光漫过贴满运动海报的墙壁,在他年轻的脊背投下晃动的影。主治医生说 “睡个好觉” 时,他没注意到对方手里的病历夹在转身时滑出半张 CT 片,白纸上左膝的阴影与右膝的轮廓在灯光下重叠,像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麻醉针推入静脉的瞬间,他还在想省运会的沙坑是否换了新沙,却不知道当手术刀落下时,金属的冷冽会错吻健康的右膝。
苏醒后的世界带着扭曲的痛感。护士揭开敷料时的惊呼,母亲骤然变白的脸色,以及医生反复解释 “术中器械标识不清” 的声音,都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变得模糊。小罗盯着床头的电子屏,日期停在 2024 年 3 月 28 日,而他的人生在这一天被生硬地折叠 —— 左膝的病灶仍在,右膝的韧带却永远缺了一段,像被雨水泡软的跑道,再承不起奔跑的重量。
康复训练室的落地镜最是无情。曾经能轻松跃上双杠的少年,如今要靠助行器才能勉强站立。金属支架硌进腋下的疼痛,理疗仪电流刺过肌肉的酥麻,都比不上看见储物柜里那双落灰的钉鞋时的窒息感。鞋钉上还沾着去年市运会的红土,鞋舌内侧用马克笔写着 “小罗必胜”,如今字迹被汗渍晕开,像一行未干的泪。
医院的道歉来得迅速却空洞。停业整顿的公告贴在门诊大厅,责任人被处理的通报挂在官网首页,可当母亲去复印病历时,发现术前三方核查表上的签名墨迹新鲜得可疑,时间栏里的 “14:00” 在不同医护的笔迹里竟分毫不差。“就像用尺子画的。” 母亲把复印件拍在桌上时,茶水在杯里晃出涟漪,映出墙上 “医者仁心” 的铜牌,鎏金的字在暮色中褪成暗黄。
司法程序启动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凝重。父亲戒烟多年,最近又在阳台抽起了烟,火星在夜色里明灭,像他欲言又止的犹豫。母亲抱着一摞病历穿梭在法院与医院之间,高跟鞋的声响在楼道里敲出急促的节奏,曾经在超市理货时哼的小调,如今换成了低声背诵的法律条文。而小罗多数时候只是望着窗外的木棉树,看红花从枝头跌落,在地面摔成暗红的斑点,像极了右膝伤口渗出的血。
深秋的某个清晨,司法鉴定所的结论出来了。“右膝关节功能丧失 45%”,医生说这话时,阳光正穿过百叶窗,在小罗腿上投下整齐的条纹,像极了田径场上的分道线。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沿着那些白线奔跑,只能在康复师的帮助下,一寸寸挪动被手术刀错判的人生。母亲把鉴定书折好放进文件袋,拉链拉合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封存了某个关于未来的可能。
事件渐渐在本地论坛沉淀成一个热帖,跟帖里有人提及三年前同院的错输血事故,有人感叹 “手术台上无小事”,更多的人则在追问:当 “三查七对” 变成墙上的标语,当医疗安全依赖于个人的细心而非制度的保障,还有多少生命要为疏忽买单?小罗不知道这些问题何时能有答案,他只知道每次做康复训练时,右膝的疤痕都会发痒,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质问。
冬日的阳光斜照进病房,小罗望着母亲在窗台晾晒的病号服,衣摆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褪色的旗。他忽然想起手术前那个清晨,自己在走廊练习起跑,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仿佛能一直延伸到省运会的终点。而现在,影子短了,也淡了,却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清晰地勾勒出手术刀错位的轨迹。
保洁阿姨换完输液瓶离开时,顺手关紧了窗户。冷空气被隔绝在玻璃之外,可小罗知道,有些伤口早已穿透了身体,在更深处的地方,在关于梦想与未来的版图上,留下了永远无法修正的笔误。就像病历本上被划错的左右符号,就像人生路上突然塌陷的跑道,这场错位的手术,终究让一个少年的命运,在消毒灯的冷光里,拐进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