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帕洛玛·查特吉

翻译:让弗朗索瓦张

校对:Wil小溦

《夜长梦多》的众多乐趣之一,就是能够相继拜访盖格尔珍本书店和阿克明书店,并能在精神上衡量二者;它们如何运作;各自那样对待马洛的原因;「真」店员(多萝西·马龙)和「假」店员(索尼娅·达林)为什么有那些表现。


那是最好的书店,那是最糟的书店。店员无所不知,店员一无所知。在一个突降阵雨的晴朗下午,菲利普·马洛(亨弗莱·鲍嘉饰演)先拜访一个书店,再拜访另一个。因此诞生了《夜长梦多》(1946)中最棒的一幕。也有人认为是美国电影史上,最具不经意的诱惑的场景之一。

对黑色电影来说,《夜长梦多》中关于书的隐喻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书籍掩盖了阿瑟·格温·盖格尔饶有趣味的业务:掩护色情、勒索和谋杀。其他情况下,书(和他们德高望重的读者)能出现在漂亮的对话中。

薇薇安·拉特利奇(劳伦·白考儿饰演)与马洛初次见面时表示,她还以为私人侦探只出现在书中。她在马洛办公室外等了好久才见到马洛,还调侃他像马塞尔·普鲁斯特。又说他不会知道谁是普鲁斯特。(那为什么提普鲁斯特呢?讨好法国人?)其间,马洛去公共图书馆研究初版书。我们看到他埋头看一本讲初版书的书。


菲利普·马洛(左)与薇薇安·拉特利奇(右)

之后当然是书店。

文章接下来要仔细比较二者:从店员到书。老实说,这是种自我放纵,因为《夜长梦多》的众多乐趣之一,就是能够相继拜访盖格尔珍本书店和阿克明书店,并能在精神上衡量二者;它们如何运作;各自那样对待马洛的原因;「真」店员(多萝西·马龙)和「假」店员(索尼娅·达林)为什么有那些表现。

如果影迷经常倒回这个片段反复观看,呢么这篇文章将会重新营造这种乐趣。而写作中,也要尝试探索真店员的作用;她怎么抢戏,为什么出现在那里,而不是衬托自信、妙语连珠、露水情人般的女士,后者正是导演霍华德·霍克斯喜欢的角色。

来吧,闯入《夜长梦多》中繁忙的街道,走进盖格尔的贼巢。橱窗中装饰个屏风,隐约有些东方特色:垂柳(?)、身着长袍的男男女女、双生花(?)。皮革本的书庄严地摆在桌子上。而藏在甲古董光环下的,就是玻璃上传奇的一行字:A·G·盖格尔,珍本、精品书店。G的尾巴给拉长了,漂亮地划了一道。「珍本、精品书店」就没那么出众了。

这个书店过于严肃,对路人来说有些怪异。「Book」中的两个O形成一张维恩图,就像一对镜片交叠的眼镜。马洛进店前,挑衅地看着马洛的影子。「珍本、精品书店向我们暗示这个店没那么简单。以貌取书有些风险。


盖格尔书店

对明智的观众来说不是如此。我们知道不能只看表面。有趣的是,没有人加以掩饰。这个谜并不神秘。「你不擅长掩饰,是吧。」薇薇安如此评论马洛的谎话。这句话概括了整个电影。每个人很阴暗,就算为谁勒索,谁杀人而绞尽脑汁,总有一件事直白而确定:没人是清白的。

盖格尔的书店也不会少。

走进书店,顾客发现,身边古玩多,书少。架子上端坐尊佛像,与店员一点也不协调。她有个古典的名字:阿格尼斯。她摇摇摆摆地过来招呼。她原话是:「我能帮什么忙?」这是昔日热情的说法,不像骗子会说的。恰恰相反,这正是信心满满的骗子说的话,用以掩饰,因此明显有问题。


阿格尼斯的外套又很明显。高领、三层鸡尾酒礼服也许没什么,但搭配华丽的胸针和环形耳环就不对劲了。有些怪异。这是出席晚宴的衣服。她身处一间黑暗、烟雾缭绕的地方,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却很自在。这正是盖格尔书店里发生的事。如果没有黑暗和烟雾,那么一个人会用化妆来弥补。

可以想见各种男人——身强体壮的,骨瘦如柴的,彬彬有礼的,蛮横无理的——都来盖格尔藏小趣味的小密室来。阿格尼斯手腕轻轻一晃,为他们指路。那个手势迅捷而高效,暗示这位女士可能会的千种技术:掷骰子、数钞票,甚至扔刀子(和书有关的话,削笔刀很有可能)…

如人所料,她不了解1860版《宾虚》,也不了解1840版《奥杜邦骑士》。而这时马洛在试探她。她最后不再装腔,终于露出「真」面目,挺让人振奋。马洛问她,自己有没有走进家书店,她反诘道「这些像什么?葡萄柚?」他清楚她知道,她明白他了解,他清楚她知道他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马洛说一句他要去听个讲座,讲「阿根廷陶兹」的,阿格尼斯现在不矜持了,恢复悍妇本色,嘲讽道,「那叫陶-瓷-瓷。何况不是阿根廷的,是埃及的。」她抓到他一个错误,为此沾沾自喜。

这一刻,阿格尼斯类似卡门·斯特恩伍德(玛塔·威克斯),就是那个吮手指、说话像小孩的不定时炸弹(这其实值得商榷,她在很多地方很幼稚,不只是极端自我中心)。

我认为盖格尔书店、阿格尼斯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是将真相喊出声来:这里是藏污纳垢的阴暗之地。在交谈最后,阿格尼斯很实在。她没有掩饰本色和言行举止。脱衣舞完整了;行为被揭开了。


阿克明书店没那么坦诚。

引出我下一观点:这部悬疑电影真正的谜(如果能这么说的话),就在阿克明周围。这个偶然的片段,表现了《夜长梦多》这类电影的精髓,比错综复杂的情节更符合。

表面上看,这段很「直接」,没有废话;这部分简洁明快,而其他部分很巴洛克、让人难以接受。但是,事实上(总是相对的),阿克明书店、塞满书的店铺、性感的店员都充满了谜。这里是斯特恩伍德、盖格尔、马尔斯、马洛这个错综复杂的宇宙的核心。

我们过节,来到阿克明书店,停下来听听雷鸣声:预示着将有震撼的事。踏步进门,我们看到一架架的书。店员过来了。注意看,她很自信,看她下巴翘多高。看不到之前盖格尔书店店员那种顺从。

这不是通向女性肉体的安乐殿堂的门槛;这是严肃的造物。这位店员也穿高领裙子,不过裁成平整的A形。这不像阿格尼斯那件暗色、虎视眈眈的婚礼服。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这姑娘快速地说道。她说的干脆直接,直直地看着马洛。

「能帮我个小忙吗?」马洛问。

「不清楚,得看多小的忙了。」她答道。

确切一点,她答道:「不清楚,得----看多小的忙了。」拖长的元音和轻微的停顿表明,她放松了。这姑娘的声音很灵活。她能迅速地从公事公办,转到挑逗。这不危险吗?这不是传统蛇蝎美人引诱男人走向毁灭的手段吗?

问起不存在的1860年出版,116页有一句重复的第三版《宾虚》和1840版《奥杜邦骑士》,她都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业务能力无疑达标。又说盖格尔书店的店员并不清楚,她又变得轻柔了。


「你开始吸引我了…有点哦。」她身子前倾,说道。「有点:前的停顿再次暗示,这位女士空闲时追求的东西。她的确卖书,但也做别的事。

然而慢慢不那么直接了。渐渐地,冰川慢慢融化了。那笔挺的身材和声音变得温润圆滑。

除了声调变化,注意她嘴唇是怎么动的,口型是各种性感的O形。如果阿格尼斯的手腕暗示一些动作,那么这姑娘口型也是如此,暗示一些与卖书无关的生活方面的事。事实上,很多因素足以让我们思索,她在来阿克明书店前做什么工作。

第一,她观察力很强。她不但可以描述盖格尔的身高、胡子和帽子,还知道他「全身都很软」。(说这话的时候扫了马洛一眼——事无巨细、慢慢的一眼)。而且,她知道盖格尔有只玻璃眼球。这听着不像是个不感兴趣的路人对邻居的描述,而这姑娘和盖格尔就是路人关系。不管怎么说,应该是。

但是,知道他「全身」都很软,有只假眼,就需要一定观察力了——或者足够接近——很亲近才有可能。那么这姑娘和盖格尔到底有,或者曾有多亲近呢?她是不是比预计的还了解?盖格尔可不可能拜访他们店,拿一本珍本书呢?(那么,她是不是——天啊——启发他开发色情业呢?在我看来,没有过度推测。)


马洛表示愿意在「这里避雨」,她很热心地将门上的帘子,弯了一下腰。更柔顺、更灵活。注意她说话时把玩铅笔时那娇小可爱的样子。就算和陌生男子一起,她也很协调。为了让马洛放松,她摘下眼镜,放下头发,嘴唇又做一个,大概更大的O形。在喝见面酒前,她打开小盒子,对着镜子整理仪容。镜子与书店的氛围不太搭。和盖格尔书店一样,不能光看表面。完全不同。

而更大的不同是,盖格尔书店摆上台面。而阿克明书店从头至尾都在挑逗。直到片尾,复杂的凶手(们?)、尸体和爱人都揭晓后,也没有揭露那姑娘的身份。如果说「夜长梦多」影射了永不休止的狂欢和冷酷的收割者,那么阿克明书店一段戏则是挑逗观众,而且没有圆满结束。

什么也没揭晓;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不清楚她是不是和卡门类似,都是色情狂,她是不是只为马洛关门。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了解盖格尔。我们不了解这种姑娘为什么会在珍本书店工作。真正的谜在她身上,围绕着她。我敢说这是这一幕的意义(尽管霍克斯说多萝西·马龙实在太好看了)。


如果认为阿克明书店的镜头是全片最性感的镜头——很多人认为是马龙与薇薇安·斯特恩伍德的镜头(很有冲击力的性感)——那么,默认将书加入等式。这里有必要强调电影中大量和书相关的隐喻。

原著作者是雷蒙德·钱德勒,而剧本是威廉·福克纳等人写的。除了这些明显的细节外,还有莫名隐晦、而一致地将书和性相提并论,放进在同一种挑逗的语境。如果在阿克明那个淡出暗示马洛和那个姑娘发生性行为,那么,老实说吧,观众大概会想他们在哪里缠绵。

在乱七八糟的桌上?靠在架子上?在暗门后面?(阿克明和盖格尔都有这么一个)。显然,他们要是发生什么,一定在书堆中。的确,书见证了很多事,在盖格尔和阿克明书店都是如此。一个观众甚至能发现,这些沉默、类似的书,在电影中也罢、电影外也罢,了解电影的内情——和那姑娘一样。它们代表智慧(毕竟都是老书了),还有区区凡人乌法知晓的知识。


雷蒙德·钱德勒

我们回到在阿克明书店,那段镜头的最后,事物明显更柔和。不再那么燥热了(多亏那场暴风雨)。马克思·斯坦纳的配乐飘荡其间,就像为不需要遮蔽的事物,再懒散地披上一层薄纱。透过窗户,看到街道上人流如潮。(她拉下门上的帘子,但是窗户上面的还开着。故意的吗?增添几分趣味?)

「我很不想说,但盖格尔的车开过来了。」她说。

她的言行不一样了。她说话像警察的助手——或者就是警察。她也许是卧底警察吧?

马洛问走出车的是谁。

「盖格尔的替身。他叫卡罗尔·陆德伦。」她轻轻答道。

为什么马洛认为她认识那人?她究竟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她会不会是盖格尔的同谋?因为对真实的失误感兴趣,于是离开他来到街对面?

只有珍本书知道。


店员姑娘目送马洛离开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