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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立即阅读《悲伤的物理学》。”——哲学家让-吕克·南希的这句评价,在九年后被余华再次印证。
上周四,余华做客“与辉同行”,他分享了自己在看的保加利亚小说家戈斯波丁诺夫的《悲伤的物理学》。余华老师说自己被两个细节征服了:一个让奶奶嫉妒的“漂亮”单词,一个关于记忆的“五斗橱”比喻。
他说:“就凭上述两点,虽然书还没读完,我就认为这是个好作家,这是一种天生的敏感。”
对谈当天的截图
《悲伤的物理学》是一本形似时间胶囊的小说,作者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是当前最受关注的保加利亚作家之一。他的处女作《自然小说》是1989年之后被译介最广的保加利亚文学作品,第二本小说《悲伤的物理学》一经出版,就跻身保加利亚畅销小说之列。2023年,他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卡尔丘克称《悲伤的物理学》是“现代欧洲典范无可争议的一部分”,并且认为作者“戈斯波丁诺夫在很多方面都独一无二……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有趣的观念、奇妙的想象力和完美的写作技巧结合起来”。
整个故事从1925年的保加利亚开始,在一个热闹的乡村集市上,叙述者进入了12岁的祖父的记忆,跟他一起钻进帐篷,观看一个牛头男孩的表演。读者就此进入作者筑造的故事迷宫。
去年,《悲伤的物理学》也被中华读书报评选为年度十大好书,评委给出的颁奖词是——
……我们很少读到这样的外国小说。这样的保加利亚当代小说更是前所未见。它像一阵罕见的清风,不曾沾染了平庸的愤世嫉俗和刻意的无关痛痒,不回避人世间的复杂,也不脱离历史地故弄玄虚。
《悲伤的物理学》
记忆的五斗橱
选摘自《悲伤的物理学》
四个月后的5月中旬,我开着一辆老欧宝车向匈牙利出发。我给自己工作的报社提了个建议,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保加利亚士兵的墓园。最大的墓园位于匈牙利南部的豪尔卡尼。
报社头儿同意了,于是我开始了穿越塞尔维亚的旅途。豪尔卡尼,过去就是个村子,现在是个小城,距离德拉瓦河战场很近。很快我就下了高速,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线,要经过斯特拉钦、库马诺沃、普里什蒂纳,然后再开向克里瓦帕兰卡区,经过尼什、诺维萨德……我想把我爷爷在1944年冬天泥泞中跋涉过的所有路线也走上一遍,我仔细研究了现存的第一军第三步兵师第十一兵团斯立文步兵团的所有行军地图。我开着车,我的口袋里就放着那张折了四折的纸片。纸上写着一个匈牙利地址。我抵达了豪尔卡尼。还有时间去看烈士墓。我想先去找一所房子。找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纸上写的那条街。上帝保佑,50年了,街道的名字没有改动过。我把车子停在街道的一侧,就开始找寻门牌号。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对这次迟到的拜访有什么期待。我爷爷曾经住在这里,在战斗开始前还算平静的几周里,就驻扎在这里。幸福的同时又有担忧。这就是那座房子,战争前修建的。比我爷爷现在的房子大,我带着些许的嫉妒注意到,这座房子更加中欧。有一个大花园,里面开满了春天的花,但是我奶奶的郁金香更漂亮,我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在院子的尽头有一个亭子,那里坐着一位和我爷爷年纪一般大的女人,头发花白,打理得很好,没有戴头巾。我意识到,我并不能确定她是谁。50年了,房子可能会换了主人,人们会搬家,会死去。我推了一下门,门上的铃铛通报了我的到访。房子里走出一个50多岁的男子。我用英语问候,我也能说匈牙利语,从爷爷那儿学来的,但是现在我先省着不用。谢天谢地,他也会讲英语。我说明自己是从保加利亚来的记者,甚至还出示了报社发给我的记者证,告诉他我在撰写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此战斗过的保加利亚士兵的报道。男子问我是不是已经去过墓园了。我说还没有去。我感兴趣的是住在这里的人知道些什么,还会记得些什么。最后,他邀请我进凉亭见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泰坦尼克号》剧照
这是我母亲,他说。我们都伸出了自己的手。带着怀疑彼此轻触了一下指尖。男子解释她已经失去记忆了。她昨天吃了什么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就是记得那场战争,这里曾经有过保加利亚士兵,而且就是驻扎在这座房子里。然后男子转向她,显而易见是和她说我是谁、来自哪里。这时她总算发现我了。她的记忆是一张五斗橱,我能感觉到她怎样打开尘封已久的抽屉。长长的一分钟,毕竟是要往前穿越50多年。男人似乎对这种沉默感觉难堪。问了她什么。她稍微转了下头,目光并没有离开我。抽搐了一下也就一掠而过,这是持否定答案吧,或者这是她自己内心独白的一部分。男子转过身来对我说,1月底她发生了轻微脑溢血,记忆力已然是很糟糕了。
是在1月底?
是的,男子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道。这对一个外国人能有什么意义。
我爷爷在这个地方战斗过,我说道。
男子回过神来。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但是我确信,她认出我来了。我的年纪恰好和我爷爷那时的年纪相仿。我奶奶说我和我爷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凸出的喉结,高高的个子,微驼的后背,摇摇晃晃的走路姿势,微微弯曲的鼻子。老奶奶对她儿子说了些什么,他跳了起来,道歉说没问我要喝点什么,问我要不要来点樱桃甜点和咖啡。我同意了,因为我还想再待会儿,他进到房子里面去了。来自两个国度的我们终于可以坐在凉亭里粗陋的桌子边了,桌子实在是太破旧了,我爷爷是不是也曾坐在这个亭子里。春意浓厚,蜜蜂嗡嗡不停,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各种香味,世界似乎是刚刚创造出来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还是那个纪元前的完全纯真的世界。
《欧洲欧洲》剧照
我们看着对方。在我们之间横亘着六十来年的时间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的记忆里是25岁,而在几个月前被我送走时是82岁。我们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讲出这一切。
这个女人曾经很漂亮。我尝试用我爷爷在1945年1月里的那双眼睛来看她。在一切丑陋之中,战争的丑恶和死亡中,你走进(我走进)欧洲的一座房子里,有一位20出头的姑娘,金发,皮肤很好,大眼睛。里面还有你从未见过的留声机,放着你从未听过的音乐。她穿着长长的城里人的连衣裙。整个家宁静而明亮,一束阳光透过窗帘,正好落在桌上的瓷杯上。战争似乎从未发生过。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某种声音把我从画面中带了出来。她的眼镜掉落到地上了,我把眼镜捡起递给了她。半个世纪的这种瞬间刺痛是可怕的。那张漂亮的脸庞突然间凹陷进去,瞬间衰老。最初我还想着给她看一下我爷爷的纸片。现在我决定,没有必要了。我们拥有了这几分钟独处的时间(她把她儿子支开真是太明智了)。
《无主之作》剧照
她的面前站着那个男人的孙子。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朝着本该发生的方向发展的。最后还有这封活生生的信函,在漫长的延迟之后送达的信函。也就是说,他安然无恙。他回到了妻子和几个月大的儿子身边,儿子长大了,又生了儿子……现在他的孙子就在这里,坐在她的对面。生命在轮回,她被遗忘了,又一直被感受着,一切都朝着本该发生的方向发生……一滴长长的迟来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消失在她手掌上满是褶皱的无边无际的迷宫里。
作者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童年照
她抓着我的手,她的眼睛从没离开过我的眼睛,她慢慢地说话,用的是纯正的保加利亚语:你好,谢谢,面包,葡萄酒…… 我用匈牙利语接着说:szép(漂亮)。我这样说,似乎是在转告我死去的爷爷的秘密通知,她懂的。她更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就松开了。我从她嘴里听到的最后两个保加利亚语单词是“再见”和“格奥尔基”。我和我爷爷同名。她儿子端着咖啡出现了,立即注意到他母亲哭过,但是他没敢问。我们喝着咖啡,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兽医(和我父亲一样,我想说,然而只是咽下了嘴里的咖啡)。
你爷爷是不是还活着,他好奇地问了一句。1月份去世了,我回答道。我真的非常抱歉,请节哀顺变……我心里明白,他并没有怀疑什么。不让他受到伤害,她是这样决定的。也可能是我杜撰了这一切。我一直都回避直视他,免得让自己发现过多的相同点。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满是有着弯鼻梁和凸起的喉结的男人。我站起身要走,亲吻了这个女人的手。她儿子说要送送我。在大门口,他抓住我的手,时间稍长了那么一点点,我瞬间想到了,他知晓这一切。我快速离开,走向我停在街角的车子。我打开了我爷爷的那张纸片。地址的上面是用铅笔描画的1945年的一只婴儿的手。没人能知道这和我刚才握住道别的是不是同一只手。
根据陆智昌书籍装帧方案设计的主题明信片
《悲伤的物理学》
[保加利亚] 格奥尔格·戈斯波丁诺夫 著
陈瑛 译
⚪ 来自全世界最悲伤的地方,版权售出26国
⚪ 诺奖得主奥尔加·托卡丘克盛赞,布克国际奖得主代表作
⚪ 全速运转的故事对撞机,1000个悲伤的基本粒子旋转狂欢
⚪ 所有来自虚无又走向虚无的人的故事
⚪ 无名无姓、转瞬即逝、留在画面外、永远沉默的人的故事,一部从未发生之事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