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盛夏,而德令哈的雨却是冷的,冰凉透心。
1988年7月25日,海子裹着旧衣衫蜷缩在这座戈壁小城的招待所里,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雨声,写下“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
那一夜,逗留在“姐姐”的家乡,却没有“姐姐”的身影,入骨的思念让海子泪湿情签,“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这种如同“戈壁空空”一般的思念,是多么的辽远、荒凉和孤寂,让他感觉到“两手空空”,感觉到德令哈就是一座雨水中(应该说是泪水)荒凉之城。
这一年海子还不到25岁,距离其生命的终点仅8个月。也许此时,他已经感觉到了迷惘和缄默,并有了用死亡来填平诗和现实之间的沟壑。次年3月26日,他以终结一个海子的生命、让十个海子复活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春天来、春天走,对他而言,25载年华也许是痛并美丽的。
十八年后(2006年),刀郎把车停在同样的雨幕中,车窗上蜿蜒的水痕像未干的泪,他反复摩挲着那本翻烂的《海子诗全集》,突然明白这座城为何永远在等一个人——那些被现实碾碎的理想主义者的魂魄,都困在德令哈的雨里。
当刀郎唱出“看着窗外烟雨中依旧车水马龙”时,他眼前晃动的不是成都的霓虹,而是1991年那个暴雨夜:妻子杨娜抛下刚满月的女儿,只留下一张写着“你给不了我要的生活”的纸条。
他抱着哭到抽搐的女儿在出租屋里发呆,雨水从漏风的窗缝泼进来,打湿了那台借来的电子琴。多年后他站在德令哈的街头,突然懂了海子那句“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原来痛苦到了极致,连泪水都会被戈壁的风吹成盐粒。
德令哈的旅馆床头还留着海子当年压皱的稿纸痕迹。刀郎用指尖抚过发霉的墙皮,仿佛触到1989年春天海子颤抖的呼吸。
那个戴眼镜的诗人蜷在同样潮湿的床上,攥着从拉萨带回的褪色经幡。三天前,他在北京见了初恋女友,对方已是别人的妻,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倒。回程火车上,他灌下两瓶二锅头,在呕吐物和泪水中写下“你再忍一忍,你再等一等”。
可当列车呼啸着穿过德令哈时,他突然扯开衣襟对着旷野嘶吼:“等什么?等戈多吗?”刀郎在同样的房间里灌下半瓶青稞酒,吉他弦突然崩断,他望着镜子里早生华发的自己喃喃:“海子,原来我们都在等永远不会来的春天。”
高原的月亮把刀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拎着酒瓶摇摇晃晃走到巴音河边,河水泛着银光,他彻底读懂了海子的那句“今夜美丽的月光照映着草原的骨头”。
1988年,海子在这里遇见比他大二十岁的藏族女人卓玛,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在挤羊奶时叮当作响。他追着她的牦牛车跑了三里地,最后只换来一句藏语:“回吧,诗人的眼睛装不下真正的草原。”
刀郎的琴弦突然震颤起来,副歌里“雪山啊闪银光”的旋律破喉而出时,他仿佛看见海子正坐在河对岸抽烟,火星明灭间,两个被爱情刺穿心脏的男人隔空碰了碰酒瓶。
德令哈的火车站还是旧模样。刀郎在月台上数着铁轨的锈迹,想起海子生命最后七小时:1989年3月26日,诗人脱下沾满泥土的布鞋整齐摆在铁轨旁,怀里揣着《新旧约全书》和《瓦尔登湖》,当汽笛声从山那边传来时,海子突然想起十五岁考上北大那天,母亲用缝纫机给他改的蓝布衫还带着樟脑丸的味道。
刀郎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渗进德令哈的土地——他的海子兄弟至死都不知道,二十年后会有个流浪歌手在这里替他唱出那句“是谁把我昨夜的泪水全装进酒杯”。
天快亮时,刀郎在戈壁滩上烧了那本诗集。纸灰被风卷着飞向雪山,像一群破碎的蝴蝶。此刻的德令哈晨曦微露,远方的公路上一辆卡车正驶向敦煌,扬起漫天黄沙。
刀郎突然跪倒在地,抓起一把砂石塞进口袋——他要带着这座城的荒凉继续往前走,替那个二十五岁就放弃等待的诗人,把“雨水中荒凉的城”唱成千万人心头的朱砂痣。
风裹着沙粒打在车窗上,刀郎发动汽车后视镜里,德令哈正褪成地平线上的一个灰点。收音机里突然飘出自己二十年前的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
他关掉音响,轻声说:“海子,你等的戈多来了。” 挡风玻璃上未擦净的雨痕里,恍惚有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骑着瘦马,奔向永恒的月光。
其实海子和刀郎的心中都明白,德令哈是干净、圣洁的,而正是这种彻底的干净和圣洁,拉远了她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让夏天的雨变成了寒风中飘零的泪,也让我们明白了心冷无关春夏,心痛无声却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