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有云:“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
鬼神精怪之说古已有之,由神话传说到志怪小传,鬼神寄托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生死、善恶、业报的思考和想象。正因如此,古人认为鬼神莫测,往往置之弗论,更罔提用笔墨描绘。
恰逢清朝雍乾年间某时,市井间纷纷议论,所谈及的皆是一个画家。
相关的逸事如风,忽而传来,在市井人的口中愈发玄乎其玄,不多时已经传遍京城,在这里时兴了几日。
茶坊酒肆亦有人议论:一人摇扇颔首,称其“画无所不工,形神俱备”。
一人顾左右,声色慎微,据说此人是罗刹转世,时时与鬼共行,可与之交流,连县太爷也怕他几分……
又一人拍案打断,鬼神怎可妄议,此人不过沽名钓誉一书生,有何可说,不过一时风光罢了。
正说时,窗外长街,有一人悄然经过,手持画卷,隐隐可见纸上墨色透出……
旧枝新芽,宣画生花
此人名罗聘,雍正十一年生人,其父罗愚溪于康熙年间中举,因而有微薄官职。
罗家并非显贵,起初也算温足,然而罗聘并未得享那样的好日子,父亲在他刚满周岁时骤然过世,这个家一时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柱,只靠寡母一人日夜操劳支撑。
罗聘幼年的日子过的清苦,幸而罗母明智,深知时风重学,以读书为天下第一要事,教子不可懈怠,于是节衣缩食令他读书学习。罗聘也自勉勤奋,博闻强记,小小年纪通读奇书五千之卷、画学十三科。
据载,罗聘弱冠之年便在诗画上小有成就,绘画技艺精湛,擅多种画工,所涉题材丰富,山水自然、花果梅竹俱有佳作。笔墨干枯老辣,层次分明丰富,汲取前人经验而作创新,因而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风格。
罗聘所涉猎的技法诸多,在指画上尤其有所突破——这是一种独特罕见的绘画技法,画者以指代笔,蘸墨色绘画,利用人手的特殊性,塑造许多独特的绘画效果。
在他的许多人像画上都可以窥见这一技法的运用,他的创作为整个南方地区的指画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的贡献。
而他所画的众多题材中,罗氏梅花是一绝品。传统画梅技法,枝干硬挺,兀立上行,有傲然斗雪之姿,爽利飒沓,多被隐逸之士用于表现自己孤高清绝的品质。
罗梅却与此不同,枝干如卧龙盘虬,延伸就远而不就高,形姿舒缓,自有一种温和中蕴藏风雷的圆融之力,素有“两峰画梅如植戟”之评。
梅有青实,人自年少。彼时尚可靠作画糊口,然而天资聪颖如他,总觉缺少志趣品味相投、可以交心的知音人。
所幸,罗聘在风华正茂时邂逅了发妻方婉仪,几次往来,他方知这绰约风姿也并非凡俗中人。
方婉仪生于官宦世家,自幼博览群书,见闻广博,故才情自不在罗聘之下。她也擅画,其中以梅兰竹菊见长;亦通诗赋,有生辰时随手应景之作:
平簟疏帘小阁晴,朝来池畔最关情。清清不染淤泥水,我与荷花同日生。
梅摹魏国夫人画,字仿杨家妹子书。一盏真茶消永昼,玉浆犀液较何如。
二人结为连理,罗聘的人生也逐渐明朗起来——下嫁的妻子不仅爱重他、倾尽所有支持他,还为他牵线,使他得以拜入仰慕已久的名家、同为“扬州八怪”的金农门下。
金农对这个年轻人倾囊相授,每每指点他画中不足,言辞恳切中肯,甚至准许他为自己代笔。
罗聘受老师教诲之恩,以孝道待之,至其过世,代为料理后事。师徒情分深重,他的技艺也如一块优质的原钢,在时间的磨砺下化为不俗的宝剑。
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快意幸福的时光,与妻子琴瑟和鸣,赌书泼茶,连同膝下一双小儿女过着不算富贵但还安稳的日子,他的画名也在此时愈涨愈高。
于是一颗名为向往的种子逐渐在安逸的土壤中悄然破土而出,蓬勃生长——他要去那个世人都魂牵梦萦的京城,去更广阔的地方挥洒他的才华。
带着一腔热情,他将妻儿留在家中,只身向北,投大路上京而去。
形姿百态,鬼影重重
京城是富贵之地,面对无数怀揣希望的人们露出尽态极妍、光华璀璨的一面。千里迢迢而来的罗聘在其中数日,不禁一时忘我。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来陶醉——他自觉甚高的画名和杰作,在这里竟几乎无人问津。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融入这个繁华的背景,也从未受过如此推拒。
于是他用新的方式兜售自己,这也正是日后他镌上史书的缘由——此间恰好有一件事,令他一时名声大噪,也让他走上了画鬼的道路。
当时有一位张姓姑娘被县衙调戏,呼告不得,罗聘凭着一腔正气,欲拔刀相助。哪想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竟只白白挨了衙差一顿狠打。之后他越想越气,忽而灵机一动——他要好好吓一吓这些人。
于是他画就一副《群鬼图》,要贴在县衙大门上。县官见他行色有异,认为他是歹人,就叫左右将其拿住,提上堂来。然而只一眼,吓得县官面如土色。
可巧,罗聘天生一双绿瞳,在当时的人看来,实属妖异,似有通灵之能。如今在堂上,更显得如罗刹转世。罗聘见状,顺势称自己非凡人,那画上群鬼,就是他在衙门前看到后,详细记录下来的。
随后罗聘就绘声绘色地向县官描述这些恶鬼,再加上他手上拿的那副逼真的画像,县官一时六神无主,汗出如浆,只得叫左右好生将人放走。
经此一事,罗聘就真的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能看见鬼的人,向看画的人还有自己的学生们讲述诸鬼的行径、习性、长相……
旁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众人口中越传越离奇。
他这一番所作所为有人认同有人讥讽,他的作品所受评价也褒贬不一,但毫无疑问的是,京城从此认识了他的名字。
罗聘从此醉心此道,一生共创鬼神画百余幅,其中最富盛名当属《鬼趣图》:图共八幅,每幅有二三只鬼怪,有枯槁木然如行尸走肉的,有似谄媚阿谀奉承之小人的,有疾呼惊恐如受鞭笞之奴仆的……
除此之外,鬼怪周身又有枯笔刷就的、如瘴气一般的背景,罗聘有意先用水色透入,再上墨色,更衬托出整幅作品诡谲复杂、飘渺阴森的氛围。令观者两股战战,又想要细细观摩。
这八幅画不仅以猎奇著称,还深刻的反映了当下的社会,似是画鬼,实则画人。
如那手把银钱、遍身绮罗却面貌狰狞的“阔绰鬼”,说不得竟有几分像那欺压平民百姓的县官。
令人深思的是,画上的恶鬼噬人,还需躲在阴沟古道里,偷偷摸摸地吃;当时的贪官酷吏、昏庸无能之辈,可是在这金碧辉煌的京城里,明目张胆地“吃人”,其残酷比恶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第一次到京城,才懵懂地意识到这是个华丽的恶鬼窟。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懂得这个道理,不久便离京回到家中,只可惜由奢入俭难,他不久后就又以养家糊口为名二次进京。
他动身前,抱病的妻子柔声鼓励他,他却一头扎进声色,挥霍度日,用所得画资游山玩水。他就在这等前呼后拥中,得知了妻子病笃的消息。
抱璞归真,百世流芳
罗聘仓促欲返,可平日的挥霍无度令他此时几乎身无分文,连路费都凑不出来。仓促之下抄录下妻子曾作的一首诗,期望能得到施舍的盘缠,仍无济于事。待他彷徨数月,终得返乡后,却只得知妻子苦等他不至,已经病逝的噩耗。
回忆起昔日种种,又看着眼前疮痍,罗聘悔恨不已。当时若非妻子扶持,他未必走得到今天,他功成名就时却将她遗忘,落得如此境地。
从此他不再画鬼,转而画佛,甚至画人,从奇诡到平和。或许,他是为妻子祝祷而改变,也或许,是他终于寻回了被铅华蒙蔽已久的本心。
自二次进京后他所画的佛像,面貌平和慈悲,法相庄严,笔触细腻,相较于之前的画,牺牲了一部分自己的特色,尝试着去融入大环境的审美。然而,这一时期也没有持续太久。三上京城时,他便踏踏实实画人。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鬼神毕竟是虚无缥缈之物,动辄延续数百年时光,相较于此,人的活力与美如朝露般转瞬即逝,往事不可追思,唯有以最真挚的笔触描摹,才能定格下那须臾的美好。
他第三次来到京城,这时的他已过了青春年华,垂暮而安和。而这一次他凭借着精湛的技艺手法,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声誉。作为扬州画派最后的一笔,他用最后的时间将自己打磨、沉淀,把自己毕生所学画成一幅幅作品,在清代画坛的仿古之风中,留下一个独特的影子。
尽管这是罗聘艺术成就的巅峰,他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对名利表现出极大的渴求,而是用大部分的时间沉思。
于是,他明悟了:原来这世上的名利是可以靠炒作得来的空衔,籍籍无名的自己仅靠编一二个故事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原来这偌大的京城容不下贫寒失意的人,泼天的繁华与那些贫困潦倒的普通人没有关系,他们从来不被这里承认。
原来这神神鬼鬼在于人心,善者心安理得,恶人戚戚自愧,那些竖着耳朵打听、揣度鬼神只说的人,不过庸人自扰而已。
其友张问陶有诗云:“流连赭墨双篷鬓,点缀公卿一布衣。”
最后,他病倒在北京,无比渴望能回到故乡,自己已经年老,这棵几近枯萎的老树,想要回到故乡,回到自己的家。
所幸,这次得到了一位盐商的资助,几经辗转,终得落叶归根。
次年,他悄然长逝,如曲终焉,余音绕梁。
罗聘此生,大多受出身带来的局限所困,因为儿时困苦,励志要出人头地,故最初面对万众瞩目的名利时,一时受其所惑,不惜炒作自己。成名之后,又一时不知存蓄,不善理财,明明收入不菲,却时常陷入窘迫。
但他也时常有着独特的思路和视角,抓住了对于当时画坛来说稀缺的题材,同时肯下苦工,钻研磨砺技巧。他走入扬州画派,又走出画派局限的风格,自成一路,在纯粹的精神世界里,恣意而为,屡创新作。
他的故事是关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轮回,这也使他成为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罗聘,一声绝响,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