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嘉怡



听说他是个健谈的人,在我面前却向来沉默;听说他是讲故事的好手,我却只有在别人的故事里重温他的讯息。我终于没能等到他对我开口,他便同他的故事一起永久的沉默了。

他名叫寇治国,是我父亲的姑父——我的姑爷爷。父亲与二叔都爱叫他“国姑父”。过去,我总觉得这个称呼与他那怯懦腼腆的性格极不相称。后来,我却在那些“听说”的故事里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为一个人立传,总是要从开端记起,可要对“听说”的事加以说明,往往要从结局追溯。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表叔给父亲来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竭力抑制住情绪:“大哥,我没爸爸了……”简短的话过后是漫长的呜咽声。父亲也哭了,他的嘴张了张,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当生死的鸿沟横亘在面前,安慰是多么苍白而徒劳的事。

这不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直视死亡,回忆的走马灯在我脑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令我吃惊的是,关于姑爷爷,我竟全然回想不起他的样貌。

我带着无尽的悔意,在记忆的湖水中搜搜寻寻,才勉强拼凑起些许残存的影像——那是一位矮小瘦削的老人,不爱说话,很有些腼腆。再细想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了,越是用力去想,越是徒劳无功。记忆中他的脸只有轮廓,就像大雾弥漫的晚上,再亮的路灯在蒙雾的眼前也只照得见清晰的虚无。

依稀记得儿时的春节,他家的院子是我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群孩子,为首的是表叔的儿子,自小在乡下长大,他与我同龄,只比我略大几月,算是我的堂兄。我从城里回去,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每次玩累了,在院坝里小坐,便有人用圆形的铁盘端上一盘糖果和甘橘,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伸出小手来抓,我不愿同他们争抢,于是轮到我时,盘里便早已空空如也了。



可端盘子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把糖来,我喜欢用这个词——“变”。在孩子眼中,这是一个被镀上了彩虹色的光环的字,充满着希望和惊喜的色彩。孩子们总是愿意相信,只要是好东西,没有什么是“变”不出来的。他不敢叫我用手捧着,怕叫那些孩子瞧见,再被抢了去,便全揣进我衣兜里。

那些日子,我的棉衣口袋总是鼓鼓囊囊的,记得那些糖里总有我爱吃的虾酥糖、牛轧糖……我还疑心这乡下竟然也有如此美味的糖果。这给糖的人便是我的姑爷爷。

那时我一定抬起头看过他的脸,不过贪玩心切,又听见那些孩子远远的招呼我过去,便一溜烟儿的同他们跑走了。再回头看时,已经没有了端着糖果盘的姑爷爷。

再长大些,课业日渐繁忙,到了与时间赛跑的日子,搅得我实在不能宽心,儿时恣意玩乐的日子再也没有,姑爷爷家的院子我也鲜有机会再去。再看见他大概是四年前的年关,他照例拿出糖来,五颜六色一大盘。可我毕竟大了,又到了青春期,开始怕羞、认生、在意旁人审视的目光。于是在周遭亲戚的注视下,我客气地拿了一小块,也许是因为胆怯,也许是不知道对视以后要跟他说些什么,我没有抬头看他,他也不言语,佝偻着背慢慢地走开了。



那年,刚回乡几日,脚跟还没站稳,就逢着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在未知和恐惧阴霾的驱使下,我们唯恐遇上封城回不去,便在除夕夜里连夜回城。返程的火车上,我不经意的伸手向包里一摸,竟是一个红包,鼓鼓的塞了厚厚一叠钞票,我疑心这是堂哥放进来的,毕竟只有他认得我的背包。可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了那个口袋,我的那个装满糖果的棉衣口袋。我当时决定要买点什么东西寄回老家去作为答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也就逐渐在繁忙的生活里淡忘了。

姑爷爷的肺病一天天地恶化,我又忙于应考,抽不开身。父亲假托我的口吻答应他考完试就回去,陪他玩整整一个暑假。听说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停不下来。现在想来,那笑声该是多凄凉。也许这个世上的好话总是多于真话,“承诺”恰恰是一句说得足够真的好话。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我见到了表叔家的堂哥。阔别四年的相见,总能唤起许多感慨,他变化很大,令我几乎没有认出。寒暄之后,偶然聊起儿时的事,他说:“爷爷在世时总偏心你,知道你要回来,都要骑摩托车跑十几里地到镇上给你买糖,买了还要给你单装一个袋儿,我们只能吃乡里便宜的水果糖,好吃的全被你占尽了;爷爷给你的压岁钱从来都比我们的两倍还多,那年你走的急,他怕你不收,硬要我塞进了你的背包里;他让我们对你一定要讲普通话,因为他不会讲,怕你听不惯方言、嫌他土,这才不常同你讲话……”

堂哥几乎是一股脑将这些话通通倒了出来,像是讲述一个憋了很久的秘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可他的笑俨然是苦笑。我犹如挨了一个霹雳,脑中闪过那个看不清面孔的脸,是那个我所以为腼腆怯懦、沉默寡言的他,小心翼翼地负载着世上最沉重的感情。是了,毕竟小爱或可用文字说清楚,而厚爱却只有沉默。



听说,姑爷爷年轻时聪明又热心,邻居家的果园遭了贼,那贼骑着单车便想溜之大吉,邻居是个年长的穷苦老头,在后面苦追不上,正巧碰到赶集回家的姑爷爷,二话不说便帮他追去。双腿毕竟很难跑赢车轮。赶到一处山坡,眼见那人就要下山,姑爷爷灵机一动,大喊:“过往行人请注意!前方修公路,准备放炮了!”山村修公路,一炮炸开乱石横飞,情况极其危险!盗果贼一听,吓得当即捏紧自行车双刹准备停车躲避,结果被赶来的姑爷爷逮个正着,只能乖乖的把苹果如数归还。

又听说他是个“和事佬”,只要他出面,乡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纠纷;他淳朴、能干,在田里打谷子一个人能顶十个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在医院化疗的时候,他却显得那么不堪……

有些故事终究只能听说,人们享受在“听说”的故事里释放情绪、大加感慨,而对眼前的人事却熟视无睹。人总是这样,每每被浓浓的爱意包围着,容易化身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似乎他们的人生中只剩下一个自命不凡的自己,却在悲剧的洗礼后,把徒劳的忏悔当作最后的救赎。

姑爷爷的坟前,父亲和表叔给他烧纸,堂哥走上前为他“点烟”,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在静谧的山坳里回荡。我看着晴空弥漫的烟雾,眼前竟渐渐浮现出那看不清面孔的脸来,他粗大苍老而骨节分明的手,仿佛又要“变”出各式的糖果:水果糖、虾酥糖、牛奶糖……五颜六色的糖果小山似的和盘托出,连带着那无比清晰、无比厚重的爱一起,任由那些贪婪的小手“理所应当”地把它们据为己有。

他那时一定在笑,我在心里默默笃定,当时的我虽疏忽留意,但在我听说的那些故事里,以他的性格,他应当总是笑着的……



☆ 本文作者简介:李嘉怡,就读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从小热爱文学创作,先后在现代教育报、雷锋杂志等报刊发表过文学作品和理论文章。曾获“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省级三等奖,多篇征文获奖作品被收录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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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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