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给外卖骑手交社保，多次成为全民热点。
成为热点，是因为它实在太复杂、涉及人数太多、牵扯利益太大。
有人问，交社保而不是直接给钱，骑手们真的开心吗？
有人问，只覆盖这么一点全职骑手，兼职怎么办？
甚至有人问，到底是骑手更需要社保，还是社保更需要骑手？
这个月初，美团官方宣布，将为外卖骑手补贴养老保险。首批已在泉州、南通两地开启试点，后续逐步覆盖至全国。
这下，把这个话题又一次推上热搜。
我一直关注着外卖骑手这个群体。去年9月，还专门去跑过一天美团外卖。对他们的辛苦与危险，我有切身的体会。
我深知一件事：给骑手交社保，不是一纸命令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件事太过复杂，切忌简单思维。
当时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上社保之后，外卖骑手们似乎并不开心》。链接放在了今日的二条里，欢迎你去看看。
那么。这次，结果会怎样呢？
上周，机缘巧合。我遇到了几位一直关心这一话题的专家。我带着一肚子问题，向他们认真请教了两个小时。
给骑手交社保，究竟有哪些困难？美团这次做的尝试，有什么不同？外卖骑手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社保？
请教完后，我大开眼界，一声叹息。
我有了一个特别大的感悟：
这笔钱，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它一定是在现有的商业模式中，在众多的困难中，找到一个“艰难的平衡”。
还请给我点时间，慢慢和你分享。
兼职难题
提问，送外卖和办公室工作。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答案是，外卖一天中有极大的“峰谷波动”。
想想看，中午11点午餐高峰，1点左右结束。下午5点晚餐高峰、8点左右结束。
高峰期，每天不到5小时。剩下的时间，订单寥寥。
峰值和谷值的差距，达到好几倍。
正因为如此，外卖员这个岗位，有着一种天然特性：
特别适合成为“灵活就业”人群的“蓄水池”。
除了成为全职骑手。他们有着多种多样的合作方式，增加自己的收入。
比如，可以中午晚上各跑两个小时，剩下时间去找工作。也可以只跑晚上两小时，白天去送快递。甚至可以有一份正常的工作，周末跑跑兼职。
看看数据，2023年，在美团获得收入的骑手人数，有745万。而全年接单260天以上的骑手，是81.95万人，占比大约11%。
如果我们把每年工作260天，看成是某种意义上的“全职骑手”。也就是说，有89%的骑手，663万人，是以“兼职”的形式在美团获得收入。
对外卖行业而言。全职，注定是极少数。
否则，你将在下午3点，看到众多骑手，蹲在奶茶店门口，抢夺寥寥几份下午茶订单。
然而，这同时意味着另一件事：
把外卖骑手像全职员工一样管理，几乎不可行。
那该怎么办？
找到难题的根源。
然后，一步一步来。
主体难题
首先遇到的难题，你可能都想象不到：
究竟谁才是缴纳主体？
你看，一般的“五险一金”社保，是由公司代为缴纳。
公司，是社保缴纳的主体。
但大部分外卖骑手呢？可能同时注册了美团、京东、饿了么的兼职骑手。甚至高峰期去送外卖，晚上再去酒吧打个零工。
一个月的收入，来自4-5个平台。
别说平台了，连骑手自己都不知道该找谁缴社保。
这怎么办？
我国的社保体系经过多年的摸索，已经探索出了一套相对可行的解决方案：
支持骑手个体，以灵活就业的身份缴纳。
简单来说，就是骑手自行前往社保局，缴纳相应保险。骑手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需求，自由选择缴纳多少社保。
这套“灵活就业参保体系”，确实完美解决了缴纳主体的难题。
然而，在实际运营过程里，一个更深处的难题，逐渐显现了出来。
找不到主体，只是表象。
骑手真实的困境，是“意愿难题”。
意愿难题
没错。
并不是所有骑手，都愿意缴纳社保。
北大国发院曾做过一项统计。只有10%的骑手，愿意接受现行的社保缴费比例。
而如果强制个人缴纳社保，有23.5%的骑手甚至明确表示，他们“不愿参保”。
为什么会这样？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社保。谁会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多上一层保障？
最深层的原因是，骑手们都知道，钱不会凭空产生。缴纳社保会影响他们每月到手的收入。
俯下身来，真正理解骑手的生活。才能看见真实的困难。
我看到过一项研究，有学者对骑手群体实地调研后，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现象：
500元心理线。
什么意思？
骑手对每月付出的社保成本，有一个“心理预期上限”。大概在500元左右。
500元以内，那“可以承受”。一旦超过这个范围，参保意愿就大幅降低。
而中国二三线城市里，针对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基数下限，普遍在4000元左右。
按照灵活就业20%的养老保险缴纳比例来看，他们每月要付800元以上缴纳社保。
不是骑手不愿意缴纳。而是这笔负担，很多时候真的超出了他们的承受上限。
那怎么办？
既然挖到了最深层的困难。那方案就很简单：
补贴。
美团这次的新试点，就是对愿意缴纳养老保险的骑手，给出50%的补贴。
骑手缴纳完养老保险后，美团返现一半，把钱直接打到骑手银行卡上。
一来，这可以将骑手成本，降到500元心理线以下。
二来，骑手自付50%，就能享受100%养老保险。这将比单纯的“补贴500元现金”，更能激发骑手的参保意愿。
而且，在这个基础上，参保与否，依旧是非强制。把最终选择权留给骑手自己。
大部分骑手，并不是不想要社保。而是既想要一份保障，又觉得这笔钱实在有点多。
换句话说，他们身处一条“缴纳与否”的纠结平衡线上。
而平台要做的，就是给这些平衡线上的骑手，助一把力。
然而，政策的制定，从不是问题的结束，而只是问题的开始。
比如，即便给了补贴，很多骑手还是存在顾虑。
自己交50%，那也是钱啊。保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要不就不交了吧。
这，还能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不能一步到位，那就一步一步来。
在这之前，美团就选择了最容易被骑手接受的一类保险。先行推广：
新型工伤保险。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工伤险”。
工伤险
我们平常说的“社保”，其实是一堆保险的总称。包括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工伤保险、生育保险、失业保险。
这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五险。
而如果一定要问，五险之中，骑手们最需要的是哪一种？
毫无疑问，工伤险。
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前方有湍急的车流，后方有急切的鸣笛。头顶有烈日炙烤，脚下有湿滑路面。
车流、行人、台阶，甚至路面上的一颗小石子，都是安全的威胁。
而很多骑手，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受伤，不仅家里没了收入来源，如何治疗更是一个大问题。
因此，两年前开始，美团就在人社部等部门的指导下，在多个城市，试点推行新型工伤险。
这不是普通的工伤险，而是一种专为灵活就业人群设计的新型保险。
全称叫“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简称“新职伤”。
新职伤最大的特点，是“按单缴纳”，每单6分钱。
并且，每单必保，每人必保。对骑手跑单期间遭遇的意外伤害，进行全覆盖。
费用呢？全部由美团承担。2年半时间，他们已经覆盖了600万外卖骑手，累计缴纳了14亿保费。
我看到了北京日报的一篇报道。一位叫吕东轩的北京骑手，因晚上光线昏暗，撞上车道隔离栏，肋骨和右手骨折。但通过新职伤保险，他不仅报销了医药费，还获得了数万元的伤残补助。
今年开始，新职伤的试点范围将进一步扩大。试点省份从7个增加到17个，并逐步推动在全国实施。
而更重要的是，通过实际的赔付、口口相传，工伤保险，让骑手们充分意识到了“保险”的重要性。
此后，再推广其它的险种，阻力就会大大减少。
那接下来，是什么呢？
养老险。
养老险
这次的试点，美团选择了养老险。
为什么是养老险？
因为，我们国家的五险体系里，近几年各地在逐渐将“生育保险”与“医疗保险”合并。五险变四险。
而失业保险，对于灵活就业群体有些特殊。很多人正是由于失业，才来选择“灵活用工”，因此失业保险不太适用。
而我国的医疗保险，覆盖率已经非常可观，参保率达到90%以上。很多来自乡村的骑手，都在老家参保了“新农合”。包括现在新农合逐渐打通跨省使用，也提高了便利性。
你再看其它两项，工伤险已经在推广。
那剩下的难题，就是养老险了。这是整个社保体系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虽然很多骑手，也在老家农村交过新农保、但缴费和保障水平，比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还是有一定差距。
养老险，确实很重要。但是，也很难。
工伤、医疗，这都是最现实的威胁，骑手们容易有切身体感。
但养老？不一定。
说破大天，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我们无法预料，甚至无法想象，老年以后会遇到怎样的问题。
所有人都年轻过，但是年轻人没有老过。
养老保险，说到底不像工伤保险那样，容易获得骑手们的共鸣。
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一步一步来。
先找两个城市试点，跑通模式，发现问题。
所以第一批，先在两个城市试点：
南通、泉州。
南通、泉州
为什么选择这两个城市？
因为，试点城市的选择要有代表性。不能过于发达，也不能过于落后。
一线城市的社会形态，和其它城市实在天差地别。
比如，上海的骑手绝大多数是外地人。而其它城市的骑手，以本地人为主。
如果你在北上广试点。总结出的经验，将难以推广到下级县市。
而如果在经济落后的地区试点，整个城市的经济水平、维权意识、参保意识，都相对不足。这会极大增加政策推行的难度。
从GDP来看，泉州是仅此于厦门的福建第二大城市。南通是仅次于苏州、南京、无锡的江苏第四大城市。
还有，南通外地骑手占比多，泉州省内本地骑手占比多。两地骑手结构不同，需求也存在差异。两个地区同时试点，还能形成对照参考。
所以，南通和泉州，不大不小。特别适合作为试点城市，发现问题。
这一试点，还真发现了问题。
骑手的顾虑
实际运营过程中，骑手群体们，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
比如，过几年，我回老家盖房子了，这社保有什么用？
比如，我半年在泉州跑、半年在广州跑，这社保能通用吗？
甚至是这样的问题：等我退休，这笔钱真的能领到吗？我实在不相信啊。
怎么办？
不要爹味。不要抱着“我是为你好”的心态，强行推行。要从真心为骑手好的角度，反复宣传，反复解释。
美团和泉州、南通的社保部门合作，建立了多个服务点。向骑手解释政策细节，同时处理骑手在流程方面遇到的各种问题。
美团的伙伴告诉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点和打磨，已经有很多骑手在使用这套系统。第二批试点的城市，也在筹备的路上。
最终，他们一定会将这套体系，推向全国。
听到这里，我真是叹为观止。
这些细节，不躬身入局，不亲自去做，真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
想全都容易，做全是难题。
想全是难题，做才有答案。
美好的愿望，经常事与愿违
这几个月，我们在网上经常看到，看到那种单纯的情感宣泄。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全都平台出钱？为什么不能像全职员工一样全额缴纳社保？
然而，单纯的情感宣泄，对骑手的境况改善没有帮助。
我在之前文章里也算过。美团、京东这样的平台，骑手规模都在百万人量级。
如果全部由企业缴纳社保，开支将达到200-300亿。这几乎要比企业的利润还大，甚至让这种商业模式不再存在。
而灵活就业，本就是一种“就业”与“失业”之间的过渡形态。
如果禁止这种形态存在，骑手们的境遇究竟是会更好，还是更差？
骑手，不是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全国2亿灵活就业群体。关于这一群体的劳动关系认定和保障，在全球都是一个难题。
我看到过一项研究，在美国加州、西班牙、新加坡等地，都施行过类似的法律。将外卖骑手、Uber司机们，强行规定为“全职劳动者”。
然而，法案的实行，反而导致了岗位减少、企业退出、从业者收入减少。这些法案，几乎全部以失败告终。
就拿加州来说吧。2019年，加州政府通过了《AB5法案》，全面约束“零工经济（Gig Economy）”。
用大白话说，就是“禁止兼职”，只要用人，就必须按全职员工对待。
然而，法案还没实行，一家叫Vox的媒体，立刻宣布与200多位独立撰稿人解除合作。
随后，加州的上百位卡车司机，集体组织大罢工，抗议AB5法案。
卡车司机罢工抗议AB5法案
原因很简单。这些卡车司机，都是通过自己多年的努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卡车，成为独立的“货运承包人”。
而这项法案，剥夺了他们的这项自由。他们可能被迫将卡车卖给公司，成为公司雇员。
学过薛兆丰老师经济学课的读者，对这种情况一定非常眼熟。
我毫不怀疑人们的初心，我们都希望人们获得更好的生活。
然而，一切的规则，都要符合经济规律。美好的愿望，经常事与愿违。
还是开头那句话，任何一笔钱，都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艰难的平衡”。
比如，对于如何给骑手交社保，目前有着两种主流思路：
深度方案、广度方案。
深度方案、广度方案
深度方案，就是以对待全职员工的形式，“兜底”五险一金。
广度方案，就是以“参保补贴”的形式，将是否参保的选择权，还给骑手。
有研究计算显示，在深度方案下，1位骑手的社保花费，用到广度方案上，可以补贴近4位骑手的养老保险。
因此，美团选择了“广度”方案，让更广泛的保障，普惠更多骑手。
这次的补贴政策，不只是针对全职骑手。而是开放给所有骑手，只要达到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就能参保。
什么条件？简单来说，只有两项：
1、月收入达到当地缴费基数下限。
2、最近6个月中，有3个月满足上一条件。
就以泉州为例。泉州的社保缴费基数下限，是4433元。也就是说，只要骑手过去6个月里，有3个月在美团的收入达到4433元，就能拿到补贴。
甚至是有一份本职工作，单位给交五险一金，下班兼职跑外卖的骑手，也能拿到补贴。
这真是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根据试点地区一位站长的说法，大约有80%的骑手，可以立刻达到这一门槛。
这个标准，可以让那些真正靠外卖养家糊口的人，也能拥有一定的保障、而不是因为太“灵活”，从而被排除在社保体系之外。社保不是少数人的保障，每一位努力奋斗的骑手都应该享受。
因为，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都值得被这个社会保护。
听完这套逻辑，我陷入了极大的震撼。
我们置身事外，很容易以为这件事很简单。
不就是出一笔钱吗，不就是发一纸文件吗。
我们的本能，特别容易把一个商业问题，简化成道德问题。
为什么一直没落实？一定是有坏人。
然而，这不是一道简单的道德选择题，而是一道需要平衡多方利益、考虑现实约束的系统工程。
在和他们的交流里，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步一步来”。
一步一步来，一点一点解决。
每一个看似简单的解决方案背后，都隐藏着无数细节与挑战。
但每一个挑战的背后，却又是无数个努力生活的家庭。
因此，探索不能停，解决问题的路不能停。
我特别开心的看到，外卖平台一直在行动，在为找到那个平衡点而努力。
我更想致敬所有的外卖骑手。你们就像城市的毛细血管，看似微小，却承载着整个城市的生命力。
所以，我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可以，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今天中午，面对准时上门的骑手，给他一个微笑，对他说一句谢谢。
让他们知道，每一个奔波的身影，都值得被这个社会温柔以待。
*个人观点，仅供参考。观点/ 刘润主笔/ 歌平/ 歌平版面/ 黄静
这是刘润公众号的第2572原创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