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一边感慨着“才华就是世界的创造力”,为看到的每一篇精彩小说醉心,竭力帮助有才华的年轻人;一边继续轻快而郑重地记录、思考、书写,左冲右突,拓展文学和生命的边界。
✎作者 | 苏炜
✎编辑 | 朱人奉
春夜武汉,长长短短的街巷间,冒出大大小小的聚会来。宵夜摊上,酒菜交错,杯盘撞击,抑扬顿挫的汉腔一来一往,人们提前预演江城夏夜的热闹。
李修文偶尔站起,暂时从酒桌话题中抽身,绕过桌边举杯的人们,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接一通遥远的电话。他抱歉地向客人指指手机屏幕,做出口型:
“女儿。”
在大洋那头读书的女儿,时常会给作家父亲来电。这在很多时候,也成为李修文重要的文学时刻。“因为时差,有时接到电话是凌晨,她在那头写作业,我就在这头写作。”
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这很像是李修文当下的阅读状态和写作状态。“我总是出差。别人惊讶:‘你的行李箱怎么这么重?’其实里面都是书。”担任刀锋图书奖推委会主席的这一年里,他要读的书更多了。但他总能抓住忙碌生活的罅隙,阅读书籍、酝酿故事、组织文字。往往一趟行程下来,一些想读的书读完,一些想写已久的故事也写毕。
“于我而言,解郁第一。”李修文这样描述书写对自己的意义。
作家、湖北省作协主席李修文,担任2024年度刀 锋图书奖推委会主席。 (图/聂一凡 摄)
“我记下的故事太多”
四月份,李修文的新书《夜雨寄北》出版。这本小说集辑录了李修文近期写下的四个故事,也在很大程度上呼应了过往的许多文学追问——
《夜雨寄北》的书名,来自唐诗的名篇,很容易让读者想起李修文过去的散文作品。与诗歌的长久羁绊、现实与魔幻交织的叙事风格,也像是对他上一部作品《猛虎下山》的延续。作家、评论家李洱,曾经把这种风格类比美国作家霍桑,形容为在“幻想与现实接壤的地带”的书写。
那么眼下,李修文在这样一片文学地带里,又多走出几步。
中篇小说《夜雨寄北》,是新书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一只名叫小丹东的猴子颇具灵性,不仅洞察人心,还能背诵诗词。猴子在一系列人世间的经历过后,不断异化,打磨演技又抛弃演技,入魔又入佛。一个复杂的猴子形象,也成为北漂主人公身心变异扭曲的写照。
2021年1月16日,广州动物园里,人们在看猴子,猴子也在看人。(图/Sam)
相比于《猛虎下山》中人变虎的“魔幻”,《夜雨寄北》里猴与人的互文,则更接近“奇幻”:现实的底色变得更加影影绰绰,关于现实的透视则朝着人心更深处去。人变虎的寓意,厚重扎实,牵连着下岗潮的时代剧变;人与猴的对视,则直抵人性的复杂,在当代生活中,具备了普遍的感染力。
《夜雨寄北》小说的缘起,是多年以前偶然在剧组遇到一个把猴子当宠物养的姑娘。这让李修文惊奇,也让李修文难忘。从那时起,这个画面就牢牢盘踞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出藤蔓,逐渐有了一个故事本身的肌理:“能不能用人和猴的关系,在展现时代进程的同时,又展现人心的一体两面?”
类似这样的故事,李修文心里还装着许多许多。多年间行南走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养成了随时随地记录故事的习惯:一面热情地入世,融入世俗生活的热烈;一面冷眼旁观,观察人们的情态,留心人们的讲述。经年累月,各色故事如同石块,垒在心中,有棱角,有分量,而写作近乎一种释放。
“我记下的故事太多,总是没时间写出来。”有一些人物和情节,已经在李修文脑海中酝酿数年乃至十数年,被反复推敲,甚至自我生长,最终在合适的契机,倾吐而出。
李修文从来不是那种惜字如金、下笔千钧的写作者,当故事成熟了,自然而然 瓜熟蒂落,所以他“琢磨得差不多就写”,以至于一位自大学毕业30余年来几乎每周都跟他一起聚会的同学,也感到纳闷:“我们不过一起喝了几顿酒,怎么隔了段时间,李修文就出了一本新书?”
《夜雨寄北》
李修文 著
花城出版社,2025-4
让传统顺流而下
行走人间,搜集见闻,放在心中酿成好故事和好文字——李修文的写作方式,听上去与传说中蒲松龄的写作方法相仿。事实上,多年来《聊斋志异》都是李修文的案头书。他将这本精彩绝伦的短篇小说集,形容为“一本短篇小说写作指南”。
在李修文看来,当代中国的“魔幻现实”文学实践,与其说直接承继自卡夫卡、马尔克斯等西方作家,不如说在很大程度上接续了六朝志怪、唐传奇、蒲松龄的传统。
“可以说,在中国的小说传统向现代过渡的过程中,蒲松龄是一个集大成者,事实上他处理了古代小说面向现代转型的问题。这个过程当中,《聊斋志异》成了一个最重要的桥梁。”这种古典性与现代性的结合,令李修文着迷,也让他的小说兼具了两种意蕴。
有人评论,李修文曾经的散文和他当下的小说风格截然不同:前者挥洒恣肆,诗意性情,有冲向世界拥抱芸芸众生的热烈;后者则怪诞、诡谲、精巧,现实世界的荒诞和无奈,被压缩在短小篇幅内,投射于人物的变异上。其实,如果细读就能发现,李修文对现实的关切和悲悯,在散文和小说这两种不同文体间流动,而始终如一。
恰如他对于蒲松龄的理解:“在蒲松龄的心目当中,那些妖狐鬼怪以及在人间受了不幸的人,总得有一个去处。一个慈悲的作者就应该给他的读者、给他故事的主人公找到一座避风港——如果白天里没有,他们就要去夜晚里;如果人世间没有,他们就要去阴曹地府;如果繁华都市里没有,他们就要去荒郊野外。所以在此意义上,蒲松龄是一个特别有同情心、同理心,特别公正而慈悲的作家。”
怀着这样的愿望,在更多时候,写作在李修文这里并不完全是一件乐事、轻松事,而是“一种极限运动”,需要时时刻刻“对抗自己的无能”。但与此同时,书写的过程也是信念感不断累积的过程:“写作和我,是一种重要的彼此认定,一如此刻,世界越是在不断起伏,它们就越是值得被写下来。”
行走人间,搜集见闻,李修文将《聊斋志异》作为“一本短篇小说写作指南”。(图/聂一凡 摄)
于是,李修文继续感慨着“才华就是世界的创造力”,他喜欢班宇、陈春成、穆萨等等年轻作家的作品,这个名单还可以开列得很长,他为他看到的每一篇精彩小说醉心,甚至帮助一些年轻作家成了自己的同事;于是,李修文继续轻快而郑重地记录、思考、书写,左冲右突,拓展文学和生命的边界。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热爱写作,它让我觉得我生活在有趣和创造力之中。”作家认真地说。
“我并不觉得文学的公共性变弱了”
《新周刊》: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规模首次超过电影票房。很多人说,这标志着影视格局的一场深刻变革已经到来。过去,人们总是焦虑于文学与影视的结合。作为有过文学创作经验也有过影视创作经验的作家,在你看来,在微短剧时代,这种焦虑会不会被放大?
李修文:我觉得我们首先要定义什么是文学性。
我并不认为微短剧完全没有文学性。过去像《故事会》那样的内容,就有着建立在大众基础上的文学性。文学性并不是完全精英化的。
现在的短剧很擅长洞察人性,激活了一些传统的关系、传统的叙事。比如“豪门狂少归来”等桥段,延续了大仲马式的、金庸式的“被放逐者归来”的结构。这种故事结构在历史上的戏曲、话本、小说里比比皆是。
所以在我看来,短视频、短剧等媒介的变化,绝不意味着一个新的视频的时代到来,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大踏步的后退——退向古老的叙事传统,它们被新媒体、新材质激活。当然,文学性往往并不是一部影视作品所必需的,一个剧本如果文学性太强,反而要警惕,因为观众毕竟不是去电影院观看一部演出来的文学作品。恰恰要打碎文学性,把它变成电影性的一部分——电影有它自身的主体性,是奇观,是视效,等等。
李修文认为,短视频时代的到来,可能使我们退向到古老的叙事传统。( 图/聂一凡 摄)
《新周刊》:如评论者所说,你的散文和小说蕴含许多古典意味。对此你也有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传统顺流而下”。当下,很多文学创作者和读者都呼喊“回到传统”,我们真正可以回溯和继承的文学传统是什么?
李修文:在我看来,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是格外重要的。某种意义上,我们写下的作品,其实是一块块的“堕泪碑”——羊祜镇守襄阳时,曾登岘山而泪下,后人为此而立碑纪念。他哭的是天地广阔而吾生有涯,生而为人,我们永远无法战胜岘山、夕阳和无穷无尽的时间,而此种感叹和观止,也许就是我们抒情传统的起源,更是我 们命运的渊薮。我觉得,无论我们走向哪里,在我们的国土上,这个传统还会在各种媒介形式里发挥作用,比如前两年很受好评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不就是一声巨大的叹息吗 ?
2025年2月27日,四川成都。当代艺术家徐冰大型个展“徐冰:有问题就有__”在成都市美术馆展出,图为其代表作之一《析世鉴——天书》。(图/王磊/中新社)
《新周刊》:今天,随着文学传播力、影响力的相对减弱,许多作者也更多地将笔触对准自我、剖析内心,文学写作会不会逐渐从公共性书写转向一种私人的、个体化的书写?
李修文:我并不觉得文学的公共性变弱了,它对于世界的关切始终都在。我们不要动不动就拿20世纪80年代、90年代文学的勃兴来对照当下,其实那更像是一种压抑之后的爆发。在西方世界,现代小说诞生之后,“卡夫卡”“博尔赫斯”们在大众那里也许从来就没有热闹过。
当然,今天的文学、今天的小说,都面临着巨大的叙事危机,随着社会的互联网化,生活节奏无限加快,一个故事化的社会形成了。我们其实是和许多电影、游戏里的人物,和科学怪人、小城畸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因此,小说家也要面临一个处境:读者常常比它们更早一步到达事情的结果。所以在这种时刻,新的文体可能就要诞生。生活和生命只要往前进步,相应的文体一定会被发明。但是,所谓写法,其实是命运,我们还得寄希望于我们的命运。
作者丨苏炜
编辑 | 朱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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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谭山山
编辑 | 朱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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