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源于一堂课的兴趣

“玉不琢,不成器。”对青年琢玉艺术家刘佳来说,制玉是一门技艺,更是一生的不解之缘。刘佳自幼喜欢美术,但真正与玉结缘是在大学时代。就读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期间,她选修了一门《琢玉与玉器》课程。授课的郭颖老师在课堂上展示玉器作品的魅力与玉文化,让刘佳听得如痴如醉。一块块温润的玉石在匠人手中化为栩栩如生的艺术品,这种神奇的转化令她心向往之。下课后,她鼓起勇气找到郭教授,迫切地询问如何才能真正学到制玉这门手艺。郭老师笑着建议:“北京有不少非遗琢玉大师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可以拜师学艺。”这一句话点燃了刘佳内心的火种。然而,拜师何其难也——彼时的她对业界了无所知,又到哪里去寻访大师呢?



刘佳天工奖

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中为她铺就道路。大学毕业前夕的一次出租车偶遇,改变了刘佳的人生轨迹。那天,刘佳照例在忙碌的毕业季奔波,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目的地。途中她和司机闲聊起自己的专业和理想。当司机得知她学的是珠宝设计、正想着拜师学琢玉时,竟随口问了一句:“你听说过李博生吗?”刘佳闻言一惊,连忙回答:“知道啊!那可是泰斗级的人物,我在中央电视台的非遗纪录片里见过他,前阵子他还到北大做过讲座呢。”她万万没想到,司机接下来说:“我有个远房亲戚认识李大师。要不你把电话留给我,我帮你问问?”刘佳将信将疑地留下了联系方式,事后却不敢抱太大期望。

时间很快到了寒假,刘佳回到内蒙古老家过年。大年初六那天,她突然接到了一个北京的陌生来电。对方开门见山:“听说你是大学学珠宝设计的,想学琢玉是吗?”刘佳愣了一下,赶忙答:“是的,您是?”电话那头传来温和的声音:“我叫李清元,是李博生大师的儿子。你要是感兴趣,年后回北京可以来我们工作室看看。”刘佳握着电话,只觉得心跳加速,仿佛做梦一样。“我当时都懵了,觉得这也太奇遇了!”她回忆道,“这就是缘分吧。”挂下电话,刘佳激动万分。春节假期刚过,她便收拾行囊返回北京。大年初八一到北京,初十那天就早早带着自己大学期间画的画稿,登门拜访李博生的工作室。怀揣着忐忑与兴奋,刘佳踏出了琢玉生涯的第一步。

拜师 从扫地开始的学徒生涯



李博生大师工作室

李博生,北京琢玉界德高望重的国家级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亚太非遗传承人,被誉为“琢玉泰斗”。初见恩师,刘佳既激动又拘谨。没想到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师看过她的设计稿后,并没有当即允诺收徒,只是淡淡说道:“嗯,先来试一试吧。”就这样,刘佳以学徒身份留下来跟班学习。然而,迎接她的并非立即上手琢玉,而是十分朴素而考验心性的活儿。

巧的是,刘佳到来的时候正赶上工作室搬迁。“师傅让我先别急着动手,正好搬工作室,我就什么都干:扫地、拖地、搬东西。”刘佳笑言自己那段时间俨然一个杂工,但心里很开心。师傅一边忙于安顿新工作室,一边也在冷眼观察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大学生。刘佳每天默默打扫、整理,任劳任怨,从不喊苦累。就这样过了一周,李博生看她确有韧劲,才正式开始了“收徒考验”。



清华大学非遗培训成果展览



古代琢玉工具 李博生大师工作室

李大师交给她的第一项任务不是“琢玉”,而是 “包凳帮”——也就是给“水凳”(琢玉工具)包上一层皮革护垫。玉行当里把装琢玉机的工作台称作“水凳”,因为琢玉离不开水,传统玉工在长时间打磨时需要水这一重要介质。而“凳帮”就是水凳上放匠人胳膊的厚皮垫子。如今这些皮垫在横机上都是现成的,但在传统师徒制中,新徒弟必须自己收拾自己的“琢玉工具”。一来考察其动手能力,二来也磨炼心性。

“包凳帮其实不难,就是看这个孩子愿不愿意踏踏实实从头干起。”刘佳明白老师用意,于是找来结实的皮革,量好尺寸后裁剪缝制,再往里面填充软垫,最后用钉枪固定在琢玉工具的台面上,边缘还要打上玻璃胶封严,晾干数日方算完成。当她满怀期待地向师傅交差时,李博生点了点头,吩咐师兄李清元给她安上了一个独立的“凳位”。这一刻,刘佳欣喜万分——师傅终于算正式收下了她。“师傅给了你一个凳,就证明他愿意教你了。”多年后说起这事,刘佳依然难掩当时的激动。

值得一提的是,刘佳是李博生大师破天荒收下的第一位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徒弟。在此之前,李博生收的徒弟多是十几岁就入行的民间学徒,文化程度不高,但悟性和动手能力很强。面对高学历的新弟子,李博生也颇为好奇。据刘佳回忆,师傅有时会随口“考”她:“这块石头是什么料?”幸好大学所学的珠宝鉴定知识派上了用场,刘佳对答如流,“比如他说这是‘紫牙乌’,我马上反应过来是石榴石的一种。”李博生这才了解到刘佳在玉石学识方面打下的基础,不由满意地点点头。经过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师徒之间逐渐建立了信任与默契。

磨砺 苦练技艺与心性成长

进入李博生大师工作室这一琢玉“黄埔军校”之后,刘佳正式开始了琢玉技艺的磨炼。李博生对徒弟要求极严,从基本功入手,一步步传授。这种传统师徒制的学习过程既漫长又艰苦,让刘佳真正体会到了“吃手艺这碗饭”背后的不易。



刘佳与老师李博生先生

“跟大师学,其实那个过程很痛苦。”刘佳直言不讳。琢玉的入门练习往往从最细微处磨砺心智。她清楚记得,师傅交给自己的第一件正式“作业”是一块拇指甲大小的和田玉籽料,上面要雕刻出一尊药师佛像。巴掌大的玉料尚且难做,更何况这么小的一块?玉质坚硬细腻,砣片落下稍有偏差就前功尽弃。而这尊药师佛双手捧着药钵,脸部表情祥和端庄——所有细节都必须在方寸之间表现出来。“那么小的一张脸,还要雕出佛的神态!”刘佳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忍不住感叹任务的艰巨。

起初她怎么也找不准雕琢的感觉,不是比例失衡就是佛像的开脸有问题,屡次失败又不得不从头再来。李博生并不急于指点,而是让她自己多琢磨,练习手感和眼力。一连好多天,刘佳都在台灯下盯着那块小玉籽琢磨,一想到是减法造型就不敢下工具。经过反复琢磨,她终于把这尊拇指大小的佛像雕琢完成。虽算不上工作室要求的合格,但总算没有辜负师傅的期望。“师傅其实是在锻炼我的定力和耐心。”刘佳后来才明白,琢玉无捷径可走,唯有在一点一滴中打牢材料学,工艺学及美学才能在日后胜任更复杂的玉器制作。

李博生及其同时代的老一辈琢玉艺人,多数出身传统科班,可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却有着极为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独到心得,常以口传心授的方式倾囊相授。琢玉涉及人物、动物、花鸟等诸多题材,每一种题材都有特定的审美要求和雕琢要领,前人总结了许多精辟的口诀。刘佳至今还记得师傅言传的一些口诀:“比如做龙的口诀‘牛头鹿角、眼似虾,鹰爪鱼鳞蛇尾巴,三弯九转当不差’的造型;做瑞兽貔貅,则强调‘蹬、抓、挠、踹’的动态;人物观音要有‘柳叶眉、莲花眼、悬胆鼻、樱桃口’的相貌,做马三块瓦……”寥寥数语,就将传统题材的神韵要诀点明。刘佳感叹道:“老艺人那一代人可能没上过多少学,但口传心授的能力极强,往往三言两语就能点醒你。”正是在这些一点一滴的言传身教中,她的艺术素养和技艺水准迅速提高。



第一件和田玉籽料药师佛

在工作室学艺的几年,刘佳几乎过着修行人“闭关”般的生活。每日清晨8点进工作室,一直忙到中午12点休息,下午一点半再干到傍晚六点半,日复一日。每周只有周日休息一天,其余时间全副身心投入琢玉。“那几年确实很辛苦,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室。”她笑着形容自己“与玉石朝夕相伴,跟石头说话”。长时间的精细工作对视力和体力都是巨大考验,常常一坐就是半天,起身时只觉腰酸背痛、两眼发花。有时候盯着作品久了,反而看不出问题——明明一尊佛像的脸可能已经不对称了,但眼睛疲劳使她察觉不到。师傅教给她解决之道:“换眼睛”琢玉,也就是同时准备两到三件作品交替进行。当在一件作品上琢磨到麻木时,就放下它,改去做另一件,如此轮换,不断“换眼”,以保持观察的新鲜感。刘佳依计而行,发现果然有效。这也锻炼了她同时把控多件作品的能力。



观自在

在师傅的严格要求和自身的刻苦努力下,刘佳的技艺日臻成熟。从最初不能独立完成,到后来能够独立制作花卉件、人物开脸件、动物题材的玉器作品,她实现了质的飞跃。期间有不知多少次因不能完成“活儿”(玉器作品)而懊恼流泪,也有无数次想打退堂鼓又咬牙坚持的心路历程。“做手艺人,看似门槛不高,但要真正做好却很难,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心血。”刘佳深有感触地说。李博生大师常告诫弟子们:“做玉就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这辈子很难再脱下来了。”意思是一旦踏上这条路,便要有择一事终一生的准备。这句话刘佳一直铭记在心,也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甘和苦。



中国艺术研究院刘佳与老师李博生先生

多年的朝夕相处,师生情谊愈发深厚。李博生大师受聘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博士生导师期间,学生刘佳及工作室几位弟子陆续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传统技艺研究(玉雕方向)的研究生。在刘佳眼中,李博生不仅是技艺超群的严师,更如巨人般为弟子们照亮前方艺术道路。她外出参加比赛、展览,师傅总是关切地指导;李博生大师将毕生积累的经验倾囊相授,从不藏私,教她学会独立思考和制玉之道。刘佳直言:“跟着师傅学,我真的非常幸运。他不仅教我技艺,更教会我做人的道理。”她暗下决心,要将师傅的匠心与精神延续,让更多人了解和热爱这门古老的艺术。正如师傅生前那句肺腑之言——“玉亦在琢人”,琢玉不仅是在雕琢玉石,也是在打磨人心。李博生将自己的技艺品德融入了学生的血脉,而刘佳也立志将这份琢玉的精神薪火相传。



刘佳作品《咏虾》入围中国工艺美术馆藏初赛

薪传 非遗传承人的使命与创新

走出师父的工作室后,刘佳开始思考如何在新时代更好地传承琢玉技艺。2018年,她陆续被北京经济管理职业学院等多所院校特聘为玉雕专业导师,将传统琢玉手艺带进了高校课堂。作为玉雕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青年传承人之一,刘佳深感责任重大:“恩师把我培养出来,我也有义务去带新人,让更多年轻人接触这门手艺。”当年北京经济管理职业学院玉雕班是国家第三批现代学徒制试点班级,学生在校三年中有一年多时间能进入大师工作室实习。



北京经济管理职业学院全国第三批现代学徒制大师入校园

刘佳承担起实训课程教学的任务,师傅李博生也大力支持,多次亲临课堂为学生们做演示指导。这在高校教育中尚属少见的师徒传承模式,给年轻学子带来了全新的体验。

初登讲台的刘佳,很快意识到在校园里传播琢玉技艺与自己当初在工作室学艺有很大不同。首先是安全和规范。学校里的琢玉实训教室配备了横机、吊机、电子雕刻机(相当于电动“水凳”),高速旋转的磨头每分钟上万转,学生大多零基础,上机操作存在风险。为此,刘佳反复强调安全要领,手把手教学生们如何正确操作琢玉机器。“机器一开转速极快,拿这么硬的石头去切、磋、琢、磨,一定要安全。”确保不出意外且学生学到真本事。



刘佳老师带领北京经济管理职业学院全国第三批现代学徒制玉雕班同学进入大师工作室学习实践

其次,教学时间的有限让她倍感挑战。“大量的课程挤压了手艺训练的时间,琢玉课一周的实训课时,远达不到我们当年在工作室那种强度。”这和她昔日全天候泡在工作室形成了鲜明对比。“琢玉这门技艺,入门容易精通难,没有成百上千个小时的打磨,很难出成果。”她不免有些无奈。为了尽量弥补这一不足,学院在课程内容安排上做了改进——理论+实操集中训练。



刘佳导师在玉雕实训室指导学生琢玉

身处教学实操一线的特聘导师,刘佳在课堂上引入师徒制的一些优点,带领学生去往大师工作室观摩大师操作和讲解、分组合作完成作品等方式,提升学生的动手实践机会。她坚信,只要真正热爱琢玉的学生,总能找到成长的途径。“我们那代人是跟师傅学,如今的学生也许路径不同,但只要内心有火种,总能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刘佳与全国12位玉雕大师进行玉雕专业教学研讨

作为新一代非遗传承人,刘佳身上也肩负着让琢玉技艺让更多人了解的使命。她深知,当今不少年轻人对传统玉器存有误解,觉得那是“老年人”的爱好。刘佳努力用实际行动改变这种刻板印象。一次,她在北京国际服贸会上展出自己设计雕刻的一只创意小玉鸟,造型简洁可爱,兼具艺术性和现代感。一位从事国际时尚买手工作的女士当场被这只和田碧玉小鸟吸引,向她提出:“这样的作品年轻人会很喜欢,你可以多往这方面尝试。”这件事给了刘佳很大启发。此后她有意创作了一系列小巧雅致、富有趣味性的玉器作品,如趣味十足的小动物造型的玉饰物等。在保留玉石温润质感的同时,融入了一丝当代审美的萌趣。她发现年轻观众对这些作品反响热烈,很多人惊讶地说:“原来玉器也可以这么时尚可爱!”



2020年第二届全国水晶雕刻大赛名人比赛现场 新华网报道

刘佳由衷地高兴,因为这正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让玉器工艺走进年轻一代的视野。但在强调创新的同时,她始终坚守传统琢玉的气质底蕴。对于琢玉融入卡通等流行元素,她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分寸。“我的原则是可以做得可爱, 但不要做成卡通。”她解释道,“玉的气质是雅致含蓄的,如果雕成卡通形象,感觉味道就不对了。”

譬如现在有的商家用玉石雕刻动漫人物、游戏形象,刘佳认为这类作品虽能追赶一时潮流,但缺乏琢玉应有的内涵和韵味,很难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相反,她更赞赏从传统中发掘创意的方法——其实中国古代玉器中有不少造型生动有趣的例子。她翻阅故宫博物院藏品和考古报告时发现,不同朝代的琢玉作品里,许多童子、瑞兽等形象都天真可爱,甚至透着一股憨态,可谓古人留下的“萌物”。“有的时候看那些古玉,长得很呆萌,现代人还以为是当代设计的,其实古人也这么好玩!”刘佳笑着举例道。在她看来,创新不等于随意地迎合市场,而是要在遵循琢玉艺术规律的基础上融入新意,让作品既有传统根脉又合乎当代审美。唯有如此,琢玉这门古老技艺才能历久弥新,焕发新的生命力。



获奖作品《冰雪缘》



刘佳作品《爱之翼》全国陆子冈杯金奖



刘佳作品《智慧鸟》天工奖获奖作品



《福气满满》小猪玛瑙18K金镶玉



《童趣》玛瑙18K金镶玉



《藏金鼠》玛瑙18K金镶玉



《慵懒的日子》猫咪玛瑙18K金镶玉

走过十几载春秋,从当初懵懂好奇的学生,到技艺精进的琢玉师,再到肩负传承与教学职责的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刘佳一路走来收获良师指引,也饱尝自我磨砺的甘和苦。如今的她,既能独当一面创作玉器作品,又能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玉文化之美。更可贵的是,她始终怀抱初心,对琢玉倾注着炽热的爱与执。“这辈子我就认定了这块玉,”刘佳如是说。玉石埋于山川数千万年,历经雕琢方成器;而刘佳也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琢玉事业。她的故事,是当代青年传承非遗文化的一个缩影,更是一段关于热爱与坚守的动人篇章。在刘佳身上,我们看到了传统工艺在新时代的延续与新生,也看到了琢玉艺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希望。(杨丹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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