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毓钦



成都向东三十里,龙泉山脉的西坡山脚下藏着个青砖黛瓦的古镇。外省人初闻洛带二字,总以为是丝绸路上遗落的驿站,却不知这方寸之地封存着华夏文明最坚韧的迁徙密码。客家人用三百年光阴在天府之国的腹地垒起座文化孤岛,那些带着赣南粤东闽西腔调的俚语越过层层山峦,恍惚间竟与福建土楼的夯土声遥相呼应。

康熙三十三年春,三辆牛车碾过剑门关的碎石。头戴靛蓝头帕的妇人怀抱祖宗牌位,青壮汉子肩扛着拆卸的祖屋梁柱,孩童脖颈上晃动的长命锁刻着"颍川堂"字样。这是"湖广填四川"浪潮里最特殊的族群迁徙——他们不称自己作闽人粤客,只固执地唤作"客居他乡之人"。当这些来自宁化石壁村的先民在龙泉山北麓扎下第一根界桩时,断不会想到三百年后,他们的后裔仍用"亻厓话"唱着《过番歌》,用糯米酒酿供奉着从中原带来的社稷神。



迁徙是刻进客家族群骨髓的宿命。西晋永嘉之乱掀开南渡序幕那日,洛阳太学里的经学博士抱着竹简躲进赣南群山,将《诗经》的雅言融进了畲瑶的腔调;唐末黄巢军的火把照亮汴河时,江淮士族踩着竹筏沿鄱阳湖向南漂流,在闽西的丹霞地貌里夯出了第一座土楼。及至康熙帝颁布《招民填川诏》,这支历经五次大迁徙的族群已然练就了独特的生存智慧——他们的围龙屋必定背靠山峦形似太师椅,祠堂里的祖宗画像总要描绘中原衣冠,就连腌渍的酸菜都固执地沿用着河洛古法。

洛带的客家人把这种固执发挥到了极致。当成都坝子的移民忙着与土著融合时,他们却在龙泉山坳里建起了封闭的文化堡垒。通婚必查三代族谱,丧葬必行"二次葬"古礼,正月里的"火龙节"要舞出九九八十一道火圈,连田间地头的锄头号子都带着《诗经 · 豳风》 的韵律。最奇的是他们的语言,明明来自闽粤赣交界处的方言孤岛,却被成都人误作"土广东话",殊不知那些" 亻厓"、"恁" 的发音里,藏着魏晋名士的清谈余韵。



除了言语,客家的密码还藏在龙泉山深处的灶台间和天井里。清晨五点,七十二岁的钟阿婆摸黑点燃柴灶,将浸泡整夜的籼米倒入石磨。磨浆声惊醒了檐下的燕子,也唤醒了三百年前的记忆——她的曾祖母在宁化祖屋磨米浆时,总要对着东方唱《推磨谣》。米浆在铁锅上摊成雪白的簸箕叛,裹进用野葱炒制的酸豆角,这是客家人献给晨光的仪式。而在镇东头的"醉鹅轩",老板将祖传的锡制酒甑架起,米酒蒸汽里飘着康熙五十四年的秘方,每滴酒液都沉淀着七次迁徙的苦涩与回甘。而围龙屋的天井则是一部立体的族谱。正厅神龛供着"天地君亲师"牌位,两侧厢房梁上悬着腊肉和草药,阁楼竹篾筐里藏着发黄的《朱子家训》。八十年代返乡台胞认出屋檐的"蟹眼天窗",与桃园客家宅院如出一辙的设计,让分离四十年的兄弟在天光下抱头痛哭。最精妙的是排水系统,院落四角的暗沟将雨水引向菜园,这套源自汴京宫室的排水智慧,竟在川西丘陵延续了二十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古镇时,首辆货车运来的不是电器,而是整车的三合土。归国华侨捐建客家博物馆那天,工匠们按族谱记载复原了"风雨廊桥",却在桥墩里发现光绪年间的镇桥石,刻着"宁化石壁村众姓捐建"的字样。九十年代末的旅游开发潮中,"伤心凉粉"的招牌挂满街巷,但懂行的食客总要寻到深巷里的钟记铺子——只有他家坚持用石磨豌豆粉,淋上祖传的七星椒酱汁,辣得人流泪时,才懂客家人"吃得咸辣忍得苦"的生存哲学。

本世纪初春,当香港中文大学的客家学者刘镇发教授踏入洛带时,青石板街上飘来的《月光光》 童谣让他浑身战栗。这位祖籍梅县的教授在四大会馆的飞檐下驻足,从江西会馆藻井的"鼠咬天开" 图腾里,辨认出与宁化祖祠相同的生殖崇拜;在湖广会馆的戏台楹联间,发现了与永定土楼相同的堂号题写规制。更令他惊异的是,那些在族谱里被简化为"康熙三十六年入川"的迁徙史,竟被洛带老人用"上川十八难"的山歌完整传唱,每个颤音都浸着翻越南岭时的血泪。从那以后的古镇改造像场文化手术,当玻璃幕墙贴上江西会馆的山墙,八旬老石匠连夜凿出百块"鼠咬天开"窗花,硬是在现代建筑里嵌进客家图腾。年轻人在抖音直播舞火龙,却不知道爷爷那辈的火龙要用新采的棕树皮,蘸菜油的火把才能烧出青烟里的祝祷。最戏剧性的冲突发生在2015年,开发商欲拆除最后的围龙屋建酒店,三十多位华侨从十二国飞回,在废墟前齐唱《迁川十叹》,歌声震落了梁上的燕巢,也震醒了文物保护部门的红头文件。



古镇改造的推土机轰鸣声里,一群文化守夜人点燃了抢救的火把。四川省社科院的历史学者在关帝庙残碑上发现了"汀州府"字样,证明最早移民竟来自客家祖地宁化石壁;《客家文化研究》 期刊连续三期专题考证,指出洛带"九斗碗"宴席中的酿豆腐,制作手法与赣南宋代窑工食物完全一致。最震撼的发现藏在族谱的字缝间——当87岁的张氏阿婆展开虫蛀的《张氏族谱》,扉页"清河堂"三个篆字竟与河南安阳出土的北朝墓志铭如出一辙。

专家的惊呼后,街市上的"客家话课堂"总挤满好奇的游客,戴眼镜的中学教师用拼音标注"亻厓等汝食朝"(我等你吃早饭)。而在镇卫生院,九十岁的刘郎中仍用《黄帝内经》搭配草药,他晾晒的艾叶必定采自寒露节气,捣药铜臼上"汀州张记"的铭文,让前来调研的闽西学者红了眼眶。最令人动容的是清明祭祖,各家将族谱摊在八仙桌上比对,往往能发现广东梅县与洛带张氏竟有共同的分支,三百年前的分离在二十一世纪完成血脉重连。海峡对岸的客家乡亲,总能在洛带找到故土的倒影。2009年元宵,桃园客家文化团带来全套"三献礼"祭器,与洛带宗亲在五凤楼前共演《告天仪轨》。当梅县木偶戏与洛带车灯戏同台竞演时,后台老师傅们竟能用纯正的汀州官话交流戏文腔调。2018 年暴雨冲垮了江西会馆的后墙,台北客家商会寄来的修缮图纸里,夹着张泛黄的民国地契复印件——原来海峡两岸的江西会馆,竟出自同一支营造商帮的手笔。



现如今,洛带像个文化混血儿。客家话夏令营里,孩童们用VR设备"走进"宁化祖祠;清明时节的"千人祭"大典上,台湾客属社团奉来的香火与洛带祠堂的香烟在空中交融;而深巷中的钟阿婆依然每天摊着簸箕粄,她说米浆里化不开的,是客家人"处处无家处处家"的魂灵。

当夜幕降下火龙起舞,百节龙身在火光中翻滚如浪。这源自汉代傩戏的仪式,在蜀地月光下竟显出楚辞的瑰丽。举着火龙的汉子们吼着"嘿呦"号子,那声调与宁化石壁的采茶戏,与永定土楼的夯歌,与所有曾经失散的族群记忆,在龙泉山的山脚下轰然相撞。火光映着围观者脸庞的瞬间,我突然读懂了这个族群的生存隐喻:所谓客居,不过是把异乡住成故乡吧。

(初稿于2025年2月龙泉洛带,定稿于2025年3月龙泉百工堰)

主编|赵坤利

责编 | 清 风

美编 | 恺 欣

图 |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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