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西方人有些古板顶真,理性色彩还挺浓,用北京土话说就是“较真儿”,所以啥事都要讲个“科学”,还得实际验证一番才算数,尤其在生死问题上更是如此,所以什么关于自杀的“哲学研究”,活人冰冻冷藏等若干年后再复生的“医学研究”等都应运而生。最近,新花样又来了,报载,近年来西方对“濒死经验”的研究之风大盛,所谓“濒死”,即中国俗话里的“到阎王老子那儿打了个转儿”或“鼻子尖儿碰了鬼脸儿”,而所谓“经验”,顾名思义就是险些儿注销了户口而又幸运地被阎罗天子赶回人世的那些人的亲身经历与感受。

中国古代也不乏“濒死经验”的传说,宋初徐铉的《稽神录》里有一个延陵女子就被死去的“舅姑所召”,为鬼魂做过一阵子饭;《西游记》里唐太宗李世民也曾梦游地府,而孙大圣更到过阎罗地府,幸亏他一笔抹倒了生死簿才又回到阳间;在民间则传说人临死时有牛头马面或黑白无常手执牌枷锁链来勾魂。

不过,这毕竟是想像,而西方有“濒死经验”的人倒真的都是摸过阎罗殿门的人。据他们说,死亡降临时,如同穿过令人窒息的黑暗,意识升华,逸出体外,与宇宙融为一体,还有人归纳了“濒死”的阶段:从顿时的轻松安宁,到意识游离体外,再到意识穿过漆黑,然后是一生的无数经历瞬间闪过,最终与宇宙融合。乍一听来,这濒死不像人生的终结倒好像人生永恒的开端似的,那个死而复生的汤姆·索亚说那时他“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心醉神迷”,而他自己便是“飞逝的森林、高山、河流、天际、银河”。在这种物我合一的状态中“宇宙的一切奥秘全部展现在他的面前”。据说这些有过“濒死经验”的人“在身体、智能和精神等三方面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变化”,因此,结论是:“濒死经验”将使人脱胎换骨式地“真正成为久久幻想的超人”,对死亡的恐惧也烟消云散——因为他们经历过死亡!

死亡的降临是意识的消失,意识的泯灭也是生命的终止,千百年来,人最深沉的忧患莫过于生与死,那么,对“濒死经验”的探究热情背后,原动力是否是人类试图超越生死的欲望?或者反过来说,是否是为超越生死,消除对死亡的恐惧,赢得生命自由的欲望,使人们去探究“濒死经验”?

可是,“到地狱出差”的事情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也没有人敢真的去试试,那个认真“较劲”显得有些发痴的美国医生萨博有心要品尝滋味,却也还得“组织一个高水平的抢救小组”在一边儿等着。这等好事儿令人神往,难道就没有办法把这种地狱“通行证”的发放程序简化一下,并增加些“安全系数”么?

由此,我想到了“禅定”与“涅槃”。

不知应该怎样解释古印度人对“入静”的迷恋,佛经上说,入静之后有四重境界,首先是初禅,这时犹有“寻思”“伺察”,也就是说感觉与知觉还没完全消失,而当感觉与知觉逐渐消失,便到了二禅境界,这时意识中“清净一性,无寻思伺察,由三昧生,有喜与乐”,但进人三禅,一切喜怒哀乐的微波也消失了,只有意识本身“觉智不昧”,感受到自身的存有,最后到了四禅,人便“念住清净妙境”,与天地宇宙化为一体,达到“涅槃”状态,所谓“涅槃”,据《大乘起信论》说,就是“以无明灭故,心无有起,以无起故,境界随灭,以因缘灭故,心相俱尽”的无知无觉,百念不生的境界,据说达到这个境界,便成了有“大智慧”的佛。

莫非这就是对死亡的变相体验?“禅定”与“涅槃”,好像是试图把“超越生死”的钥匙从外在命运的操纵者那里,转过来交给自己的内在意识,借助意识的自觉暂时休歇,来演示“濒死”之际那极其重要的刹那,把这生死流转浓缩在“禅定”与“涅槃”的瞬间里,好像在录像机里用疯狂的快速播放那本该播放若干年的录像带,用对意识消失时骤然来临的解脱感的自我体验来消除人对于真正死亡来临的恐惧,从而使他们能坦然地面对死亡。能把死亡当作人生最终的憩息之处,并以宁静的微笑去迎接它的人,当然就超越了生死,有了大智大勇。

可是,这过程能不能再简单些轻松些?当年马祖道一在衡岳学坐禅,南岳怀让便取一块砖在他的庵前吱吱地磨,马祖奇怪问道:“磨作甚么?”怀让说:“磨作镜。”马祖呵呵笑道:“磨砖岂能成镜?”怀让便道:“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于是马祖大悟。什么意思?意思就是“禅定”这条路是错了方向,拐了大弯。

但不坐禅又如何超越生死?有一人问:“这满堂僧人既不看经,又不坐禅,如何才得解脱?”禅师答道:“总教伊成佛作祖去!”那么这简明的捷径又在何处?原来,它早就在中国哲人庄子那奥妙无比的六个字中:“齐万物,一死生。”宋代最崇拜禅宗的杨亿有一首偈语云:

沤生与沤灭,二法本来齐。

欲识真归处,赵州东院西。

前两句用“沤”——水泡——说明,人的生存与死亡,本来是一样的,乍一听来似乎不可思议,生者吃饭、睡觉,活蹦乱跳,精神抖擞,死者长眠黄土,骨朽尸腐,无知无觉,这生与死怎么会一样?奥妙在后两句,“赵州东院西”说的是唐代著名禅僧赵州从谂的故事。一日,赵州和尚在路上逢见一老婆婆,老婆婆问:“和尚住甚处?”赵州答:“赵州东院西。”婆婆无言。赵州归寺后问诸弟子:“合使哪个‘西’字?”有的说是“东南西北”的“西”,有的说是栖息居处的“西”,赵州长叹:“汝等总作得盐铁判官。”众人不解,问道:“和尚为甚么恁么道?”赵州说,“为汝总识得字。”“识得字”即指人有了理性,有了理性便有了分别,有了分别,“东”与“西”便截然两途,东是东、西是西,让你向“东”你就不应向“西”,空间就划分出畛域;“栖”与“行”也全然不同,栖是住,行则离,说了“栖”就不得“离”,人的行为便有了限制。同样,有了分别,“生”与“死”就成了两码事,生则欣然,死则悲戚,于是人就对死亡恐惧,对生存欢喜,在生死路上流转,据说“伴随着(人)前额进化而产生的预知术的最原始结论之一便是意识到死亡”(萨根《伊甸园的飞龙》中译本,第73页),人们便开始为了这死亡而烦恼、忧愁、痛苦,可是,禅宗却要打破这分别,解脱这对文字、语言、理性意识的习惯性执著,让人归复到人类意识尚未觉醒,生死概念尚未萌发的境界之中。有人问药山“如何是涅槃?”药山曰:“汝未开口时唤作甚么?”未开口时无什么“涅槃”不“涅槃”,有了“涅槃”便有未曾“涅槃”的痛苦。所以,若是到了东不是东,西不是西,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时候,又哪来什么歧路的彷徨、生死的悲欢!《庄子》“齐万物,一死生”的奥妙即在于此,苏东坡《前赤壁赋》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正是在人生短暂、宇宙永恒这一严酷的对照中发出的感叹,但当他打破了这绝对的观念,“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时,他便超然而旷达。铃木大拙这么说:

如果东再不是东的话,不仅是我们的空间坐标系统没有了,连时间固定的结构(太阳东升西落为一天的标志——引者)也垮了,当我们连一个指头也不能动弹时,我们就无法生存片刻了,但同样,我们也就难以死亡了,因为假如那样的话,世间也就没有死亡这种事情了。(《禅天禅地·禅的问答》)

没有了“生”与“死”的意识,便似乎超越了生命,据说如此一悟,便心华开发,慧根大现,有大智大勇,成佛作祖,堪与人天为师。于是,禅定成了累赘,涅槃也无必要,反身看去,原来项上本无枷,手上原无缚,脱开生死,一任纵横,咦!蜗角即是宇宙,纤尘容得大海,刹那便是永恒,永恒便是瞬间,石头希迁一段话最妙——

人问:“如何是解脱?”

答:“谁缚汝?”

问:“如何是净土?”

答:“谁垢汝?”

问:“如何是涅槃?”

答:“谁将生死与汝?”(《五灯会元》卷五)

(本文节选自葛兆光《门外谈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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