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未必是轻浮,只是我想看清你的为人再谈婚姻。"我愣在那里,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茶水晃动着,差点洒出来。
这位素未谋面的周敏云,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在我们第一次相亲就这样坦率直白,让我一时语塞。
那是1998年深秋,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北方的寒意已经悄悄钻进衣领。
我刚满三十,在北方一家国企当技术员,整天和机器打交道,脸上总带着机油的味道。
家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逢人便问有没有适合的姑娘,硬是托人介绍了这位据说"条件不错"的周老师。
"都三十了,再不结婚,好姑娘都让人挑完了!"母亲总是这样唠叨,每次电话里必说这一句,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见面地点选在厂区附近的"人民饭店",红色塑料桌布上沾着几滴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油渍,几盘家常小菜摆在桌中央,青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再加一盘花生米,是饭店的标准搭配。
周敏云长得清秀,皮肤白皙,比起介绍人说的"人过四十",看起来年轻许多。
她穿着浅棕色的呢子外套,不是那种流行的款式,却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眼睛很有神,看人时像能看透你的心思。
我原以为这样的女人会矜持含蓄,毕竟她是师范大学的老师,没想到三句话不到,她就提出这样的要求。
"李健同志,我不是轻浮的人。"她注意到我的表情,轻声解释,用手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只是我这个年龄,不想再走弯路了。"
我心里纳闷,这位教师同志的想法也太前卫了。
"同志,你这想法......"我憋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脸上发烫。
母亲常念叨的"正经姑娘"可不是这样的,"女人家要矜持,要有规矩",这是她的标准答案。
我喝了口茶,打量着对面这个女人,心想这次相亲怕是要泡汤了。
"你不必现在回答,"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平静地说,"慢慢考虑也无妨。"
我找了个借口,匆匆结束了见面,暗暗松了口气,像是逃脱了一个圈套。
回到宿舍,我躺在有些发硬的单人床上,周围是刺鼻的煤油味,隔壁老刘的收音机在播着《东方红》。
脑海里却挥之不去的是她说那句话时认真的眼神,那目光里没有轻佻,反而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
"什么人啊,第一次见面就提同居,"我翻了个身,自言自语,"现在的女人真是......"
可是,睡前我又想起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仿佛是经历了什么,才有了这样的决定。
当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不再是这个狭小的集体宿舍。
半个月后,我们国企改制的消息越传越真。
厂里空气紧张,大家都在猜测谁会下岗,谁能留下,我这样的技术人员倒是不愁,但心里还是没底。
那天下班后,单位开会宣布分房政策:已婚职工优先。
主任念着名单,我和几个老光棍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这次怕是又轮不到我们了。
"几年前就报了名,到现在还没分上房,"老张叹了口气,掏出一根"红塔山",递给我一支,"现在又说只给已婚的,我们这些光棍算是完了。"
那时的住房,对我们这些挤在集体宿舍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事。
一间十几平米的宿舍住四个人,衣服都挂在床头,洗漱用品摆满窗台,连翻个身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碰倒谁的东西。
"老李啊,我听说你相亲了?"老张吐出一口烟圈,"怎么样,成了没?"
我摇摇头,没细说。
"怎么样,考虑清楚没有?"第二天,爱管闲事的王阿姨又来撮合,她是厂里的老人,什么事都知道,"人家周老师条件多好,又有房子,还是大学教师,找她准没错!"
我心一动,拗不过现实,又去见了周敏云。
这次在她家楼下的小公园,梧桐叶已经落了一地,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穿着墨绿色的毛衣,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坐在长椅上看书,远远看去,像是公园里的一幅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合上书,笑了笑。
"你这么着急结婚,是为了分房吧?"她看着我的眼睛,笑容中带着一丝了然,眼角的细纹让她的笑显得格外真诚。
我有些难为情,想否认又觉得不诚实,只好低头不语。
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聊起了她的工作,学生们的趣事,那些生动的描述让我忘记了最初的尴尬。
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她请我上楼喝茶。
那是栋单位分的旧式楼房,楼道里灯光昏暗,墙皮剥落,但很安静。
她家不大,两室一厅,干净整洁,却处处透着一种临时的感觉,像是随时准备离开。
客厅角落堆着几本小人书,《十万个为什么》,《小兵张嘎》,还有几本连环画。
茶几上还有儿童积木,色彩鲜艳,与房间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
"你有孩子?"我很诧异,介绍人没提过这事,"介绍人没说你有......"
"不是我的。"她倒了杯茶给我,茶叶是普通的绿茶,香气淡淡的,"是我收留的。"
见我不解,她简单解释说是帮朋友照看的孩子,我半信半疑,以为她在掩饰什么。
那天走时,她送我到楼下,又说:"李同志,我知道你对我的提议有顾虑,但我真的只是想找个真心相处的人,了解彼此后再决定终身大事。"
我点点头,说会考虑,心里却还是疑惑重重。
第三次见面是在一个周六,单位里传言改制方案即将出炉,人心惶惶,我心里烦闷,想找人聊聊,就去找了周敏云。
正赶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她家,穿着有些旧的小棉袄,正在认真做作业。
"这是小宇,我同事的孩子。"周敏云介绍时,轻轻抚摸孩子的头,眼神温柔,"他爸妈都下岗了,白天出去做零工,我帮着照顾他。"
小宇很懂事,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周敏云从厨房拿出饭菜,一荤两素,还有一碗雪梨汤,饭菜香气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阿姨,我吃完了,谢谢阿姨。"小宇吃完饭,很有礼貌地道谢,然后主动收拾碗筷。
她的动作很熟练,仿佛已经这样做了很久,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
"你总是这样帮别人?"我咽下碗里的米饭,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听说你照顾了不少孩子?"
"一方有难,大家帮一把。"她微笑着看着小宇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全是温柔,"现在工厂不景气,很多人下岗,大家都不容易。"
那个下午,我留下来帮她辅导小宇做作业。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微微泛白的鬓角上,映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她认真讲解算术题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最敬爱的那位语文老师,耐心又温和。
小宇的父母来接他时,一脸疲惫,衣服上沾着灰尘,是典型的工人形象。
"周老师,又麻烦你了,"小宇的父亲不好意思地说,眼睛里满是感激,"等我们找到稳定工作,一定报答你。"
"别这么说,我们是同事多年,这点忙算什么。"周敏云笑着摆摆手,"小宇很乖,一点都不麻烦。"
送走他们,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其实我担心的不只是小宇,"临走时,她忽然说,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居委会说我这样收留别人家孩子不合适,一个单身女人,会让人闲话。"
我这才明白她为何急着找对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有些责备地问。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些,你会信吗?"她苦笑,给我倒了杯水,"再说,我确实想找个真心相处的人,婚姻是大事,我想看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回家路上,我心里翻腾着各种情绪,既有惊讶,也有敬佩,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后来,我常去她家,有时候帮忙辅导孩子们功课,有时候就是聊聊天。
渐渐地,我发现不只有小宇,还有其他几个孩子也常来她家。
有下岗工人的孩子,有进城务工人员的小孩,甚至有一个孤儿,是她学生的远房亲戚,父母双亡,无人照顾。
周敏云把微薄的教师工资分给这些孩子,买学习用品,买衣服,甚至还攒钱给他们交学费。
她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反而总是笑着说:"能帮到他们,我很开心。"
有一次,我帮她搬一箱旧书,无意中看到她的工资条,才知道她的工资比我想象中要低得多。
"你就靠这点钱养活这么多孩子?"我惊讶地问。
"够用就行,"她笑着说,"我一个人,花销不大,省一点,就能多帮几个孩子。"
那天,我在她的书柜上看到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男子和她站在一起,笑得灿烂。
"这是......"我指着照片,没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