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优
八点多,老陈嘿嘿笑着走进病房,将大袋子放在凳子上,搓搓手,咧咧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翠色帐幔静静垂立。他摸一把额头,几缕头发粘在脑门上,蓝色汗衫湿在肩背上。
“熬了两个多小时呢。”白色塑料袋里是一个大钵子。他揭开盖子,琥珀色的浓汤卧在大钵子里,静态妍然,几段翠色小葱悠游自在,任意东西。一层细细的膜锁住了滚烫和醇香,若有若无地隐藏着淡淡心思。
“您这是熬的什么汤呀?”“鱼汤,长鱼。”老陈叽叽咕咕,一口江苏泰州话。起初,几乎听不懂,听了几天,听一些猜一些,几乎可以顺利交流了。老陈口中的长鱼,其实就是黄鳝,有着柔滑长身的蛇形鳝鱼。他一早起来,去菜市场守候,“就一个人卖,晚了没有。”回到出租屋,洗洗涮涮,拾掇好了,慢慢炖。
老陈高大壮硕,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退休生活。“我们同学二十多人,常常结伴出游,哪里好耍就去哪里,一起吃饭一起唱歌,嗨得很!”岂知天有不测风云,恶疾突袭,老伴病倒,生活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疾风骤雨之后,老陈定下心来。生活重心转移,他陪她走上了漫漫寻医问药之路,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路的尽头不知在哪里,“走一步,看一步。”老陈说,急也没用。
他们来此地已有月余,在外面租了房子,不远,就医院对面的小区,但老陈的老婆体弱,走来走去吃力,轮椅推来推去也不方便,于是就住进医院来了。
老陈的老婆高高胖胖,头皮上兀立着稀稀拉拉的短发,隐疾和苦痛于此无处遁形。“丑死了!”一出病房,大姐总不忘戴上帽子,爱美的天性一点没变。她胃口不好,东西吃不下,身子越来越虚,导致有些治疗不能如期进行,只好一边吊针一边加强营养。“你要自己吃!想办法强迫自己吃!”每天早晨,医生都反复强调。六十多岁的老陈于是担任起老婆的营养师,医院出租屋两头跑。
他给她熬汤,买她喜欢的食物。水果买来了,汤熬来了,肉炖来了,她尝一口,他笑一下,“等会再吃吧。”有时视频打来,他们对着视频笑;有时喁喁私语,叽里呱啦半天。大部分时候,大姐躺在床上,吊瓶里的水一滴滴落下,仿佛岩石上的清泉滴进深涧。老陈默默坐着,垂着头,打个盹,皱纹松弛下来,时间就在沟沟壑壑里游走。
老陈热心肠,很健谈,病友变朋友,总有人来病房看望聊天,说说笑笑,大姐的笑容多起来,胃口好起来,人也精神了不少。
“又熬好啦?”一位老者走进来。“嗯嗯。快,舀一碗去。”老者也不客气,拿了一次性塑料碗伸过来。老陈用勺子轻轻一拨,白色琥珀微微一漾,浓浓的香腾地冒出来。“五点多就起来了,足足熬了两个多小时呢。”老陈笑,汤汁牛乳一样倾进碗里。“够了够了!”“再来点再来点,多着呢。”老者端着满满一碗走出病房,也不说谢。他们都是江苏人,妻子患了同样的病,老乡加病友,几乎处成了兄弟。分享食物,交流经验,互帮互助,善意和暖流如空气一样在病房里流转。
“老师,来一碗吧,尝尝?”“不啦不啦!谢谢谢谢!”尽管馋虫早在肚子里翻卷,我还是忍住拒绝了。这一碗汤来之不易,大姐身子那么弱,老陈如此辛苦,怎好坐享其成呢。“多着呢,尝尝吧。尝尝我的手艺!”老陈一脸热切,眼睛里尽是诚恳的笑。“喝一点吧,这么多。”大姐说。不再推辞,欣然拿过碗。
一勺又一勺,又是满满一碗。浓浓的汤汁滑过食道,仿佛绵绵绢帛拂过青苔一样缓缓入胃,温热正好,咸淡相宜。鳝鱼软糯,入口即化,连骨头都一起吃了。吊瓶下的时光,因了这一碗慢火炖煮的琥珀色的鳝鱼汤,平添了一丝丝醇厚悠长。
(本文作者为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