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四十八

月河东岸的草花沟一直偏僻,但从沟垴到沟口十三个村寨,人们相互都认识。若突然少了一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显得空旷。要是突然多起一个人了,被窝里塞进一条腿又感到拥挤。二○○○年的那个夏末,数天里,每个村寨都曾出现过一个戴竹帽的人,两条腿似乎不齐整,踩路上也一脚深一脚浅,而太阳火辣辣照着,竹帽筛下的光点使他的脸像长满了大白麻子。村寨的人疑惑这来的是谁。说是游客吧,他提着一根竹竿,拿着一只碗。说是乞丐,却穿着干净的白衣白裤。这人经过村寨,狗就咬,他没有举竹竿打狗,嘴吹了竹竿的一头,声音混沌低沉,狗就乖卧了。这是在吹箫,可哪见过箫这么长?这时候天上常常会有鹳,鹳飞过了无痕迹,也有花就在附近开放,能闻到香气,或者是一阵子白雨,哗哗哗地落下来,又极快地过去了,不淋湿衣服。他陌生,形状奇怪,人们并没有反感,竟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便拿了馒头、柿饼,还有烤熟的苞谷棒子给他,他不吃,最多要了碗水喝。他喝水喉耳骨不动,水直接灌下去了,就直着眼睛看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甚至看过来的猪和牛,远处场畔上正打滚的毛驴。然后,盯住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村寨的人就说:你是在寻找什么吗?他却什么也不肯说的,提上竹竿,拿着碗,去了另一个村寨。

十天后,这个人走出了草花沟,在月河上过桥去西岸。河面很宽,桥是十几根独木接连起来的,又窄又长,他用竹竿敲打着,走到桥中间了低头看,水往下流,桥往上行,叫了声哎呀,人就跌下去。人在河里很快就被剥去了衣服,而且不再让看到天,他漂浮了十五里,赤裸裸的,身子一直趴伏在水皮上。

草花沟十三个村寨的人半年里还忘不了那个陌生人,眼前常回闪他一身的白衣白裤吹竹竿的样子。想不通他怎么就出现在草花沟呢,他肯定是在寻找,可寻找什么呢:前世和来生?婚姻和爱情?青春和希望?还是丢了魂,要寻找魂的。他不是七老八老的,年轻轻的,说死就死了,或许他受到了什么委屈和伤害,郁郁寡欢,在过桥时眩晕而失了足落水。或许河水如镜,他在河水里猛地看见了自己,才哎呀一声,故意跌下去自杀。

第二年春上,草花沟里开始生长竹子,草花沟从来都没有长过竹子呀,这竹子越长越多,形成了一片一片竹林。半夜风过,竹林里有一种声响,混沌低沉,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听不出诉说了什么,老往睡梦里人的骨头里钻。

四十九

村子多是不安,村口就安置石狮。秦岭里从来没有过狮子,凿石狮的匠人连狮子也没见过,他们代代相传凿出来的,已不是动物,是一种符,说是与神沟通着了,鬼都怕的。

宋家有个孩子,生下来脸皮枯皱,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而且腿极短,左右脚趾各只有四根。他爹说:这是老头啊?丢进尿桶。村里习惯生下怪胎了或想要男婴却又生个女婴,随手就丢进放在炕边的尿桶里溺死。他娘就哭,老鼠生下来还长胡子哩,没事,他长长就会好的。扑下炕又捞出来。这孩子便一直叫捞娃。捞娃六岁的时候,头发眉毛还是白的,而眼睛是牛眼,几乎占了头的三分之一,头又是身子的三分之一,模样倒像村口蹲着的石狮。娘就带捞娃认石狮是干爹。捞娃长到瓮高便不再长了,皮肤越来越白,白得像纸,眼睛老是羞着,不敢见太阳。于是,没有去五里外的学校读书,在家里,上山也放不了牛,砍不了柴。父母去地里劳动,他在院子里洗萝卜,刮土豆皮,从一簸箕的豆子里往出拣坏豆子,然后坐在捶布石上发呆,把捶布石都坐热坐软了。等父母回来了,他说:娘被蜂蜇了?他娘确实在锄草时被蜂蜇了头,头发里那个包还没下去。她惊讶地看着他,他又说:爹你脚上的伤不能见水哩。爹说:你咋知道的?他脑里有画面,是娘被蜂蜇过,用鼻涕涂抹了那个包,是爹从脚趾上拔扎上的荆棘,血流了出来,他是看到了画面说的。但他不晓得那是画面,也说不清脑子里怎么就有这些画面,他没有回答爹。

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山下村子里放映电影,爹背了他去,他知道了什么是电影,从此脑子里整天都在演电影。电影里有村子的每一个人,这些人是张三李四在垒墙、挖地,腰酸背痛了就歇下来吃烟,说驴怎么打滚解乏,说女人是解药也是毒药。是赵家的儿媳和婆婆言语不合又吵架了,儿媳要寻绳死呀,要寻井死呀,被隔壁的人拉住,劝告孝顺不一定是管待老人吃喝,还要喜孝,喜孝就是好脸色好言语。是一伙人在喝苞谷酒,不用盅子喝用碗喝,喝高了,你戳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最后翻了脸,手里拿了刀和棍,被人拉开了,还仄棱仰板地往一块扑。是几个老婆子老汉子蹴在墙根,黏稠的阳光照在身上,整晌地互不说话,又自言自语。他是想看到村里村外,包括每一条巷每一户人家,就能过一遍电影全看到了。他先还觉得好玩,后来看多了就头疼,便睁着眼不敢闭。夜里睡觉少了。人越发瘦,皮肤白得发亮,像是身子里有了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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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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