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年春,苏州城外桃花渡口飘着细雨。十六岁的书生柳明璋跪在双亲坟前,将最后三枚铜钱埋入湿土。青布衫早被雨水浸透,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如枯竹,却仍挺直脊梁对着墓碑三叩首。
"爹娘且受孩儿一拜。"他额头抵着冰凉石碑,泥水顺着眉骨滑进嘴角,"待今秋乡试得中,定重修坟茔,再立功德碑。"
远处传来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混着渡船吱呀的摇橹声。明璋起身时踉跄两步,怀中跌出半卷《论语》,书页间夹着的杏花早已枯黄。这是他三日前在城南李员外家窗外拾的残花——那日他替人抄书换得十个铜板,却见李家小厮将整篮新鲜杏花倒进阴沟。
"这花...这花还能泡茶呢!"他当时扑过去捡,被泼了满身馊水。此刻枯花碾碎在指间,倒像碾碎了自己最后那点读书人的体面。
城隍庙檐角铜铃忽地乱响,七八个乞丐围住明璋。为首的老丐拄着竹杖冷笑:"柳公子又来和死人说话?不如跟我们活人讨口饭吃。"竹杖挑起他腰间玉佩,那是柳家祖传的蟠龙佩,穗子早磨得只剩三两根金线。
"使不得!"明璋护住玉佩急退,后背撞上香炉。炉灰迷眼间,听得玉佩落地脆响,老丐的破鞋已踩住玉身:"读书人的骨头比玉还脆,弟兄们说是不是?"
斜雨转急时,明璋蜷在庙角嚼着发霉的供果。忽见朱漆门外闪过一抹水红,梳双鬟的少女提着食盒小跑进来,绣鞋溅起的水花都带着茉莉香。
"可是城南柳公子?"少女声音清凌凌的,像檐下风铃。她放下食盒掀开绢布,竟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鳜鱼羹:"我家小姐说,读书人饿着肚子,文章里会沾穷酸气。"
明璋盯着羹汤里浮动的火腿丝,喉结滚动却摆手:"无功不受禄..."
"公子三日前拾金不昧,怎说无功?"少女忽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掏出鲛绡帕包裹,"那日我在后巷遗失的包袱,可是公子送到当铺的?"
明璋恍然想起:三日前暴雨,他在当铺墙角发现这包裹,内有三支金钗并珍珠一斛。当铺掌柜两眼放光说要"五五分账",他却执意留下字据,只取了两文钱当笔墨钱。
"原是小娘子的东西。"他长舒一口气,"物归原主便好。"
少女却将包袱推回来,眼中泛起水光:"实不相瞒,这是我家小姐的嫁妆。老爷要将小姐许给盐商做妾,小姐命我带着细软去找..."她突然噤声,警惕地望了望庙外,"总之公子大恩,请收下这些..."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少女脸色骤变,将包袱塞进明璋怀中:"若有人问起,千万说没见过我!"说罢提起空食盒,猫腰钻进神龛后的暗道。
当夜雷雨交加,明璋抱着包袱蜷在破船底。江涛拍岸声里,忽听得头顶有人狞笑:"小娘子跑得倒快,原来姘头藏在这儿!"
三个黑影跳下船舱,为首的脸上有道蜈蚣疤,正是白日的老丐。明璋把包袱藏到身后,厉声道:"光天化日...不,青天白日,你们要作甚!"
"好个青天白日!"蜈蚣疤夺过玉佩对着闪电照,"读书人偷盗财物,该当何罪?"另两人按住明璋就要搜身,忽听江面炸开惊雷,电光如白练劈开乌云。
"青天白日!"明璋突然嘶吼,怀中包袱迸出金光。鲛绡帕腾空展开,竟映出那日场景:少女遗落包袱、明璋拾金不昧、当铺掌柜贪相毕露...最后定格在蜈蚣疤昨夜偷听的模样。
三个乞丐惨叫倒地,玉佩"当啷"落地。明璋趁机抓起玉佩跳江,恍惚见江心浮着盏莲花灯,灯上端坐着个白衣老叟。
"小子接住!"老叟甩来渔网,竟是用《论语》书页编成。明璋抓住书页的瞬间,惊涛化作柔波,将他轻轻推到对岸。
三年后扬州盐运司衙门前,新任巡盐御史下轿。门房殷勤要接官印,却被御史抬手避开——那手背上有道月牙疤,正是当年跳江的柳明璋。
"大人,有故人求见。"长随递上拜帖,落款竟画着朵茉莉。明璋指尖发颤地展开信笺,熟悉的鲛绡帕裹着粒珍珠:
"青天白日,可还记得庙中鳜鱼羹?"
后花园凉亭里,当年少女已梳妇人髻,身边跟着个总角小童。她未语泪先流:"公子可知,那日追兵是冲我来的?我本是苏州织造之女,家父遭人构陷..."
原来当年她送嫁妆是为资助未婚夫赶考,不料未婚夫高中后反娶了仇家之女。她辗转逃到扬州,凭织绣手艺自立门户,三年前在江边捡到昏迷的明璋,暗中资助他读书科考。
"这孩儿..."她将小童推到身前,"那日你在破庙说'青天白日'时,我便想,若这世道还有公道,该是..."
惊雷乍响,却不是雷声。衙门外突然喧哗,当年当铺掌柜被衙役押着跪倒在地,怀中掉出本泛黄账册,每一页都浮现着金字——正是明璋那半卷《论语》里的句子。
又三年,扬州琼花观前竖起座青石牌坊。坊上无字,只刻着幅奇异图画:书生捧书立于惊涛,头顶"青天白日"四字灿若星辰。
暮春细雨里,明璋携妻儿在坊前焚香。当年的玉佩系在小童颈间,被一双织着茉莉纹样的手轻轻扶正。
"爹爹,坊上怎么不刻名字呀?"小童仰头问。
明璋望向江心隐约的渔灯,笑道:"青天白日,何须留名。"
忽然云破天开,一道彩虹落在江面。隐约见白衣老叟驾舟而来,船头摆着碗热气腾腾的鳜鱼羹。老叟笑唱:
"莫道书生无肝胆,字里风雷镇河山。鲛绡不染尘泥色,留与青天白日看。"
歌声渐远时,观内琼花忽地全数绽放。有老僧合十叹道:"一念光明,可照山河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