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作品以90年代风起云涌的企业改革为背景,以陇东山区某大型油田一线钻井队在鬼村打井为时代聚集点,描绘了一幅油田一线与当地村民、井队内部领导与钻工之间的感情纠葛以及文明与愚昧间的冲撞。

(原载《延安文学》2023年第1期)

10

路,曲里拐弯,延伸个没完。午夜急躁的秋风,在陕北乡间的山梁上掀起古怪的脆响。

赵四亮似乎走进了一个神秘的古道,感觉有股子无形的气流揪得他心窝窝生疼。这种疼痛轻柔地从胸腔里化开,绵延到身体的每一颗细胞。

井队在鬼村打完年进尺的时候,时令已接近腊月。这就意味着钻工们可以放假回家了。这时,经得油田领导和钻井处领导同意,李建的后事可以处理了,至于事故相关责任人将择机处理。

李建先是火葬,而后才搞的土葬。火葬是鬼村的规矩。村长说人死在鬼村,就得按鬼村的规矩办,必须火葬,不火葬村子里闹鬼。

歪脖说,火葬个毛,你问问弟兄们答应不。钻工们蚂蚁一样黑压压在队部门口围了一群,一个个摩拳擦掌。媚娘也跳到村长跟前说,你敢!村长将旱烟锅在鞋底上几磕,踩出一片碎雪声在空气中颤悠。

井队的人谁也没有把这事当事,直到夜幕冷飕飕地降下来,村长领着全村人马持刀携棒地将歪脖捏在手心里的时候,大家才不能不把这事当做个事来认真对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鬼村的人围满了院子。

父老乡亲们,村长跳上椅,背着手开始训话,钻井队在咱鬼村打井死了人,不按咱鬼村的规矩办,要把阴魂留给咱鬼村作孽,你们说,该咋办?

打仗!村民们异口同声。

干脆把这个小队长的歪脖一刀削了,两条壮汉抓了歪脖的衣领,手里握着亮晃晃的马刀。

对,先把这狗日的做了!更多的村民喊。

媚娘这个时候威武得象个男人。她上前护住歪脖,你们不能这样。

村长听媚娘这么一说,铁黑的脸立刻变得滋润起来。他弯腰用一双杀猪的手,在媚娘细嫩的脸蛋上摸了一把,被媚娘一巴掌打开。

把这个小娘们给我关起来。村长发出了淫荡的笑声。

两个大汉连拉带扯地将媚娘抱进了队部。

五六十精壮钻工,手持钢棍和铁锨,从人群中冲出条缝,围了上来,牙齿咬得咯叭作响。

让你们的人把家伙扔了!歪脖的胳膊拧在两条大汉手里。

队长,我们不怕他们,你发话吧!赵四亮说。

别过来!两条壮汉握着马刀,在歪脖的脖子上晃了晃。

哭骂声碰撞在井队的四方院里。几个钻工挥动钢棍在砸队部的门窗。他们要保住媚娘。

你们把她放了。歪脖说。

他们不放,他们把歪脖一脚踏跪到雪地上,歪脖打了个哆嗦,裤裆里渗出一泡尿水。

只要你说声火葬,我就把她交给你,你愿和她睡觉睡觉去,与我们球相干。村长居高临下地站在椅子上,叭嗒叭嗒地抽旱烟。

歪脖将脖子一伸跳起来,畜生!

队长,咱和他们拼了!精壮汉子们,握着家伙,齐刷刷地看着歪脖。

都给我闭嘴!村长用力地将披着的黑呢子褂褂往肩上抖了几抖,在井队,你们当队长的说了算,在我鬼村,我当村长的说了算。火葬,对我们鬼村来说,是件大事。还得劳你们大驾,给我们弄三大桶柴油。我们拿西北风烧去?

队长,不能答应!精壮的汉子们挥起了铁家伙。

鬼村的村民们挥起了铁家伙。

干!精壮的汉子们喊。

干!鬼村的村民们喊。

都给我闭嘴!村长喊,我说三桶就三桶,少一桶都不行!

李建的段尸,在一个漆黑的冬夜被运到了杏子河畔。全井队的人,除了媚娘病倒在床上,留了地质班几个姑娘守护外,都整齐地到了。鬼村的人早已在河畔点亮了一堆篝火。村长踩着脆生生的积雪,猫下腰用刀尖豁开了一卷席子看了看,晃动起短胖的身子,手一挥,上油!几个村民就将一桶柴油浇到李建的尸体上。村长走过去,划了根火柴,人们的脸顷刻间就被涂了层血色。空气中纠缠起一股焦臭的爆响。

李建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坛子,放在了媚娘住着的铁皮房里,择日将进行土葬。棺木是从大伙的工资里扣下的钱买的。歪脖花钱请了鬼村两个有名的木匠,管吃管喝,连夜制作了棺材,又请了后山的一个阴阳先生,带着罗镜,踏了块风水地。歪脖还派人到城里买回一丈黑布,找了鬼村的裁缝,给井队的每个人做了黑纱。

出葬这天,山风格外阴冷。李建家没来人。母亲在生下李建的时候就走了,父亲在备战备荒的年代,跟几十油鬼子上山挖地道,也被黄土埋了,就留下了李建这一个种。媚娘带着病身子,捧着李建的骨灰,走在队伍前面,同两个女工搀着,哭得死去活来。

李建被葬在了井场边的田埂下。这是全队七八十号人共同的主意,好让他听着钻机的轰鸣,看大伙们继续打井。

11

李建的后事处理后,井队一呼啦走得静悄,全回家搂婆姨去了。歪脖只留下赵四亮独守井队。赵四亮气得牙痒痒,可又很无奈。他又一次对枊叶儿食言,他似乎能想到枊叶儿撅起小嘴给他生气的情形。他只能在心里对枊叶儿说,对不起了!他本来想发誓让枊叶儿再给他一次机会,下次他一定回家看她。可他没有,他忽然觉着发誓没有意义,只能徒增烦恼。

歪脖说了,他这样做,主要是想给赵四亮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机会来得很快,没几天,赵四亮就和鬼村几个前来偷抢油料的二流子村民,抡起家伙干了一架,硬是把人家一个叫铁蛋的村民放翻在地。村长率二十几个精壮村民,很是利落地围了他。

犟牛,村长说,井队的人是人,我鬼村的人不是人?你们电灯电话一长串,让我们黑灯瞎火地去过年?在我鬼村呆着,就得按我村长的意思办。

村长,他还放翻了铁蛋,得先放放他的血。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说。

这话暂且不提,我问,这柴油给还是不给?

给了,柴油机喝甚?

我管你喝甚。村长一挥旱烟锅,弟兄们,把料库的门给我砸开!

赵四亮往料库门口一立,你们敢!

给我拿下!村长说。

一阵乱棒,赵四亮就躺直了。

年三十落了场雪。陕北一带的大年除夕,总是要毫不迟疑地按着惯例悠悠扬扬地落一场雪。村民们为此都要轮番在家里喜庆一回。他们管这雪叫瑞雪。预示着来年的五谷丰登。可鬼村的村民,至今贫困得娶不上个媳妇,十岁以下的孩子,很少有穿着裤子的,只有到了过大年的时候,才可穿到一件用大人们的破衣裤改做的“新衣”高兴跳跃一回。

天色暗淡下来。除夕的鞭炮声叭叭地升在迷茫的天空。山高雪紧,雪沫子直往赵四亮的大头鞋里钻。

李建就躺在井边的地埂下。过年了,他得去看看李建。来到李建的坟前,他发现坟地印着一堆脚窝子,雪地上飘零着破碎的纸灰。赵四亮拧着脑袋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只有一沟风雪在静静地落。

他在李建坟前跪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叠纸钱,揪起棉工服的襟子挡住风雪,叭嗒叭嗒打了阵火,黑白相间的纸灰,就随风在坟地上空舞动开来,飘向深远的雪空。

他掏出瓶烧酒,在坟地上倒出一条弧线,结结实实地磕了头。

李建,干了这杯!又是一条弧线。

我赵四亮是个大草包!我对不住你。

他忽深忽浅地哭起来。这时候,有个黑影子从他的身后缓缓游过来。他忙收了哭腔,扭头去看,就被黑影子拉了个仰面朝天。

是媚娘。她穿了件灰黑色呢大衣,光润的脸蛋子生着锈斑。歪脖说过,他要看看媚娘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

12

赵四亮走在阴森的暗夜里。这条回家的路他没走过,但他感觉再翻过几座山,过了马莲河,沿着河道再走十几里地,就回村了。

过了正月十五,井队的四方院里又恢复了生气。

按惯例,歪脖召开收心会,先是按班点名,然后便抓耳搔腮地讲了阵大好形势,照本宣科地宣读优化组合的社论。歪脖说新年新打算,各班下去讨论讨论,看这个“组合”怎个优化法。

几天后,歪脖去处里开会回来,就将各班的头儿叫去开了一天的队委会,又连夜召开大会宣布两条:一、以岗定员,按岗定工资,多干多拿,不干不拿。二、有能耐的干,没能耐的统统实行编外,自谋出路,队上不留。

钻工们先是跳弹,骚动,接着便象太阳下的萝卜缨子蔫了下来。

赵四亮怎么也没想到,歪脖会拿他开了头刀。

歪脖说,奶奶的你都看到了,我给各班的司钻都谈过了,其他人要不要我不管,赵四亮这娃一定得要,可他奶奶的硬死没人要你,说你影响不好。你他奶奶的真有本事,当初咋想起弄那事来。我就是要看看媚娘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

队长,你总说这句话,我与媚娘没任何关系。赵四亮说。他这次没向队长下跪。队长是个毛,跪了白跪。

你这句话细嚼起来有味。你他奶奶的听不出来?歪脖说。

哈蟆回来了。哈蟆是提了茅台、拎了红塔山回到队上的。他说他来看看井队的哥儿们。他来不到半天,井队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开清汤羊肉店赚了大钱。他成了财东,手上闪烁着戒指,精瘦的四肢已有了发达的迹象。他不嫌弃媚娘,他一直打着媚娘的主意。他想他赚了大钱,不愁把媚娘搂不到怀里。

当晚,他拉了他的围棋弟子摆起酒摊,特意请了歪脖。酒喝到深夜,歪脖招架不住,借故撒尿,溜了。

赵四亮横竖睡不着。哈蟆能发大财,他就发不了小财?他关在铁皮房里喝了阵闷酒,就出去撒尿。

院子里亮亮的,已经有月亮升上来。哈蟆和弟子们大呼小叫的划拳声,把巴掌大个院子吵了个底朝天。赵四亮紧了裤子往回走,就听哈蟆他们说开了话。

你们知道个毛。哈蟆说,老子捏有歪脖的把柄,才有今天。

哦,是什么把柄?

哈蟆就将他那天夜里碰上歪脖从媚娘的新房里溜出来的事,说给弟子们听。

歪脖现在还掌有这间房门上的钥匙。哈蟆说。

这么说,赵四亮是替歪脖背了黑锅?

这年头,心不黑成不了事。哈蟆说。

这一关键性的细节,对改变赵四亮的命运至关重要。他先是求哈蟆为他作证,哈蟆不肯,哈蟆说他知道赵四亮是清白的,可要是作了证,他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赵四亮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从门后提了根钢棍跑了出去。

歪脖,滚出来,我要跟你算帐!赵四亮手里的钢棍在铁门上抡出一阵爆响。歪脖酒性未过,稀里糊涂地被乱棍惊下床来。

赵四亮,奶奶的你疯了!歪脖在屋里说。

老子要拧你的尿壶,你出来!赵四亮喊。

歪脖不出来。歪脖背着手在里面转圈圈。井队的四方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钻工。他们都睁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你个驴种,把媚娘的肚子弄鼓了,让我背黑锅。告诉你,我不背!

人群一阵骚动。他们听到了新闻。

歪脖打出一个很亮的响鼻,人群立即静下许多。

老子不怕。你打一百个响鼻老子不怕。你滚出来!他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就被哈蟆和弟子们挟进了房子。

这一夜,赵四亮过得痛快。平时钻工们都怕三分的歪脖队长,今天让他当众数落了一顿,你说不痛快?他家的比杀猪还痛快。他决定要为自己洗出清白。他他跑了几十里地,到采油部找到媚娘,说清原委,在得到哈蟆的证明后,两人很快结成盟,准备联手对付仇人。

歪脖弄鼓了媚娘的肚皮,却并没有损失一根毫毛。赵四亮和媚娘四处奔走,找领导,写材料,可井队的人和处里的头头脑脑们,都把赵四亮的话当是狗急跳墙之为。被刷到编外,一时谋不到生路,耍耍酒疯,出口恶气这在全处来说已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歪脖不会想到赵四亮和媚娘已掌握了他的底细,正在上下活动告他的状。他以为一切已风平浪静了,便又积极筹划起他的情感大厦。他不知道哈蟆已做了他的情敌。他只知道媚娘怀了他的种,他娶她天经地义,是迟早的事。

公元1993年的暮春,赵四亮和媚娘四处张罗着请到了一名在陇东颇有名望的老律师,按老律师多年辩护的经验推测,此案胜诉已是十拿九稳,让他们不必过于费心。就在法庭即将传讯歪脖的短短几日前,歪脖出于对自己后路的多种考虑,气急败坏地找哈蟆算帐,说哈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然后便请来村长,好烟好酒敬佛一样敬了三天。

我说嘛,这工农关系早该改善改善了,可你们硬死不信。村长说。

井队住你鬼村,给你尽添麻烦。赶明儿,我派人给全村每家每户接上电灯,给你送去五大桶柴油,十袋水泥。东西队上都有,算是我当队长的对鬼村乡亲们的一点心意。歪脖说。

这话在理。本来嘛,咱工农就是一家人。日后有用得着我村长的地方,吭个声就是。村长说。他叭嗒叭嗒地嚼着肉片。

不瞒你说,眼下就有一件。歪脖说。

说说看。村长叭叽一声,饮了口酒。

刺儿头赵四亮,和李建媳妇睡觉,被人捉住。队上搞优化组合时被弄到了编外,他就怀恨在心,勾结李建媳妇向县法院告我的状,硬要我替他背这个黑锅。搞得我有口难辩。你看你看,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歪脖叹着气,给村长又添满一杯酒。

我当啥事。村长说。

古书上说,中国男人的命,都挂在女人的嘴边边上哩。歪脖把后面的话故意压得很重,翻起水泡眼看村长。

我倒要看看是那小娘们厉害,还是我村长厉害。村长说。

两个人称兄道弟的饮着烧酒,互相吹捧了阵,都感觉眼珠子有点发涩。

鸡叫了。村长说。

这鸡说叫就叫了。天一亮我就派人把东西弄到村子去。歪脖说。

好说。明儿我就进城去,找我那表姑舅子去。村长说。村长的表姑舅子在县法院当着个头头脑脑。

由于村长对这件桃色事件的最终参与,县法院便很快以证据不足等诸多理由驳回了对歪脖的上诉,使赵四亮与媚娘的联手目的非常无奈地宣告流产。他们找到老律师,恳求他出面给予干预,不料,老律师也只有无奈地摇头叹气。

上告流产的败局,给歪脖平添了不少的好气色。他那张被美丽的阳光浸泡得粗糙乏味的脸,在四月的春风里绽出许多温顺的笑意来。他时常拿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面孔跟赵四亮说说话。

四亮,吃饭了没有?他笑着,很温和的样子。

四亮,又进城去?他笑着,很诡秘的样子。

四亮不理他,头奓得老高,刀背脸侧向一边,只管做自己的事儿。

四亮,你该回趟家了。柳叶儿又来信了不是?他笑着,一副诚恳的样子。

嘴痒痒了,让叫驴给你蹭蹭。赵四亮就说。

哎,你小子敢骂我?

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哩。赵四亮挥动拳头,做出打架的姿态。

赵四亮,你头别奓得高!他就很识趣地愤愤地进了队部,拿起一本翻烂了的杂志,栽到了床上。这时候恰是正午,井队的四方院里静静地流淌着一院子阳光。

哈蟆听说媚娘从法院回来就病倒了,便心急火燎地捉了这机会,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诸如脑白金之类的保健品,去采油站探望。翻了后山,沟底底有一块平台,坐落着几间刷得粉亮的房子和几具灰色的油罐,立山腰里隐约听得机泵运行的嗡嗡声象蚊子叫唤。这是采油队下设不久的一个单站,主要管理鬼村周围近年投产的几口油井。采油队实行承包的时候,媚娘便和两个女学徒包了下来。

山野里空气新鲜,顺了沟一溜儿排放过来,将嫩绿的树叶儿滋润得含满了水气,雀儿舒展起灵巧的翅膀咏唱得响亮。

哈蟆进了站,看不到人,就放了野嗓子吼叫。从灰色大油罐的后面,闪出个手提管钳的细腰身,将他仔细盘问一番,才说媚娘上鬼3井取样去了。

哈蟆问了鬼3井的具体方位,才知道正是牺牲了李建的那口井,刚投产没几天。

他将包儿扔在站上,吹着很响的口哨,顺了弯曲的山路往鬼3井赶。他想,媚娘这阵子一定趴在李建的坟头诉委屈哩。他想象不出她提个小样桶在鬼3井还会干什么。他唯一替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给点安慰,用一腔情爱温融了她满腹的冰水。他觉着他正在做一件很伟大很有意义的事情。

他没想到他会在鬼3井遇上一场格斗。他亲眼看到几个村民,将一铁勺稠粘的黑色原油,扣在了阻止他们偷油的媚娘头上。媚娘摇晃出一声惨叫,树叶儿一样落在地上。那双勾人魂魄的毛眼眼,已被一层乌黑的粘液覆盖得严实,透不出一丝的妩媚与生动。

这事传得很快。鬼村的傍晚,天空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霭尚未退净,村长就领着三个精壮大汉,吹眉瞪眼地要人来了。

把他家的,这工农关系改善到沟坝坝去了。村长背着个手,一进井队的四方院就跳起来。

村长要井队交出哈蟆,哈蟆打伤了他两个亲亲的弟兄。

歪脖想不到村长会这么凶,要来抓人。他不想交人,况且哈蟆也不在队上。他不敢把哈蟆和村长怎么样。他不敢轻视这两个人。

村长,你老是从小见过大世面的人,用不着跟哈蟆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你就消消火吧。歪脖说。他艰难地挤出些笑,弓了腰给村长点烟。

这油出在我鬼村的地盘上,你的人凭什么打我的弟兄?你还让我消火?我说嘛,这工农关系说改善就改善好了?改善到沟坝坝去了。村长说。他不想抽歪脖的烟。

村长,你老听我一句话……。歪脖说。

村长,别听这小队长罗嗦,我们要人。三个精壮汉子按捺不住。

等人一回到队上,我一定对他严肃处理。

怎么个严肃法啊?村长说。他摘下石头镜放嘴边哈了哈,扯起衣角擦着镜片。

给他处分。歪脖说。

就这?村长昂起亮晃晃的秃顶。

就这。歪脖说。

得要狗日的手指头。三个精壮汉子亮了亮手里的铁家伙。

我说嘛,这工农关系改善到沟坝坝去了,你硬死不信。听见了?弟兄们要狗日的手指头哩。村长说。

村长,你我好呆歹算个干部。你不怕把事情弄大?歪脖说。

把他家的,怕了?你不是也敢把女人的肚皮弄大吗?村长抬起他的短腿,在鞋帮上叭叭地磕着旱烟锅。

干脆要了这小队长的手指头,咱回。精壮汉子们说。

没过几天,大家都知道歪脖少了根指头,那根指头,是他爹娘给他的,他没把它留住。

13

天象个锅底,凝聚着云块。遥远的天边有沉闷的雷声滚过。脚下的山梁陡峭得象鼻梁杆子,齐腰的荒草,鼓动出一阵阴森十足的起伏声。赵四亮眼前的世界一派混沌。那条鬼路象牵绳一样,正一步一步地将他拖向浩渺无边的暗夜深处。他向往着能回到乡下,与柳叶儿过上一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柳叶儿是潭照得见影子的春水,他可以悠闲地在里面赤着身子游来游去。

但赵四亮永远不可能想到,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口埋葬整个情感的墓穴。

赵四亮是个木呐人。在对待他和媚娘这一桃色事件上,他没有任何决绝的姿态与举动。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他想让歪脖意想不到地栽个马趴。

少了根指头的歪脖,闲下时他总爱盯着那根被砍得齐茬茬的秃桩桩酝酿些情绪。他觉着他这根指头不能白砍,他得把扎进眼窝里的刺儿给拔掉。他想破坏赵四亮与媚娘的同盟。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两人中的某一个人,从同盟中割裂出来。割裂谁最有可能呢?想来思去,他决定去找媚娘,媚娘肚子里怀了他的种,就这一条,媚娘与他共守同盟并接受他这个老公,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可当他找到媚娘后才发现,媚娘对他横眉冷对,咬牙切齿,恨不能活刮了他。他只好暂时搁浅。

现在只有赵四亮了。他想把赵四亮从泥坑里搭救出来,让赵四亮跪在他的脚下叫他个爷。可他找赵四亮去谈,奶奶的,赵四亮竟张嘴闭嘴非要跟他要个说法不成,说这锅不能随随便便地说背就背,说取就取,得有个说法才行。赵四亮非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才成。

要洗清冤屈,还得要个说法,以赵四亮的智商和行为惯性,是绝少能做出什么得体举措的。但这次,却显得有些不凡,浑身透出一股老辣劲儿。他不再找歪脖要什么说法,而是一次次地进城想办法贴近哈蟆。只要哈蟆能出庭作证,歪脖的阴谋就会全线崩溃。他三天两头地抽闲去缠哈蟆,不惜破费买上高档烟酒去攻这个不可多得的堡垒。

哈蟆的兴趣全在媚娘身上,见赵四亮一趟一趟地跑,并没确切地表明态度。但赵四亮这招,无论如何笨拙,却使歪脖慌了手脚。它促使争夺哈蟆这一关键任务的战斗趋于明朗化和白热化。哈蟆成为赵四亮与歪脖供侍的老佛爷,只可精心敬着,贡着,不敢有丝毫的得罪和怠慢,哪怕是哈蟆的一个眼神,也足够他们用心嚼上半天,看看能嚼出什么味道。

这场争夺战没有持续多久,形势就有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歪脖很快看出了哈蟆的良苦用心,便以“长期可让哈蟆停薪留职”的许诺,加以“可将他心中的媚娘拱手让给哈蟆”为引诱,致使赵四亮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败得东摇西晃,筛糠似的一连许多天没个人模人样。这场争夺战最原始的目的,无非是想要个说法而已,但对赵四亮来说,他所承受的痛苦和付出的代价,已远远超出了它的本身。它对赵四亮整个人生命运的影响是直接而深重的。

公元1993年秋天,陇东山区极度艰难地迎来了一个漫长的雨季。一连二十多天的阴雨使钻井队陷入粮油不接的被动局面。混浊的山洪泥汤一样哀哀怨怨地翻卷在杏子河里。整个鬼村陷于厚重的泥泞之中,大片秋田面临着颗粒不收的威胁,显得异常萧杀而冷漠。人们在水气十足的天底下,挽起裤腿拖着满身的泥水,赤着双脚跟在村长短小的身子后面,敲锣打鼓、呼天喊地地进行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祈祷活动。

就在这样一个充满水气的秋天,媚娘带着她尚未出世的孩子,在歪脖的策划下,请村长喊来鬼村的接生婆,经过一天两夜的阵痛,终因难产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冷落而漫长的雨季。芳龄二十六岁。

哈蟆在极度的伤悲中,为媚娘立了一块墓碑:吾妻媚娘之墓。他已和媚娘领了结婚证。

赵四亮终于背了一身的处分,在这个多事的秋天提着行李离开了井队。他要回到柳叶儿的热炕头上去。

赵四亮临走的时候,钻工们远远地站着,没有人给他一张笑脸,没有人和他握手道别。只有哈蟆送他出鬼村。到了村口,哈蟆说,他不会让媚娘就这么带着屈辱走掉,他必须让歪脖付出代价。说完,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临出井队的四方院时,他遇着村长。村长咬着杆旱烟锅,瞪一对红眼珠,径直甩进了队部。村长没事不来井队,村长一来井队,井队就会出事。

14

秋风将脚下的汤土面子扬起,扬出满世界的驴粪味。赵四亮忽然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穿过山根下九棵看不清枝桠的枣树,一堵院墙挡住了去路。两扇铁黑的大门紧闭着。他手望门上一搭,门就裂开一张嘴将他吞了进去。这时候,窑门口呼地窜出一只狗,在他的裤腿上嗅一嗅,便摇欢了毛尾巴。

他走到窑门口去叩门,就听里面有了响动,是下炕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柳叶儿那温馨的声音,从门唇里传过来:

是荷荷哥从城里回来了么?

他一阵眩晕。手里的行李咚地落地。那卷行李里面,有他给柳叶儿买的水萝卜色连衣裙。

15

第二年,春风再度吹过陇东山区的时候,赵四亮的希望如花绽放开来。

哈蟆联手赵四亮,并出庭作证,在陇东一位著名老律师的帮助下,终于为媚娘和赵四亮洗刷了冤屈,歪脖被判刑坐了大牢,赵四亮恢复名誉,回到钻井队当了司钻。哈蟆放弃井队,回城继续经营他的清汤羊肉店。

这天,赵四亮一口气爬到山顶,回头望着山脚下井队的四合院,想着井队驻扎在鬼村发生的许多事,想起他带着水萝卜色连衣裙,回到枊叶儿窑门前的情景,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他去了趟鬼3井,坐在李建的坟前,掏出酒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喝得东摇西歪。

正是陇东的仲春季节,阳光灿烂,山野里绽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朵;牛羊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啃着嫩绿的小草。赵四亮四脚朝天,趟在李建的坟头,仰望着朵朵白云在蓝色的天幕上漂移,阵阵花草的清香,沁入他的心脾,令他为之一振。井队还得打井,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他没有理由辜负这大好春光。他翻身坐了起来,眼望着那山野里的蝴蝶、蚂蚱、瓢虫,在花草中纷飞,跳跃。不管怎么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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