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是文学作品绝对不可以缺少的手段之一,但离开了生活的虚构很难形成真正的冲击力。这原本是句很陈旧的老话,不幸的是许多人都以为否定它是一种创新。
本期特意向您推荐中篇小说《雨季》。这篇作品尽管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它的确是一篇罕见的来自生活的作品。它不是简单的纪实加议论,也不是凭想象乱发挥乱杜撰。因而它也没有人们常遇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作品里有真实的人物,有感人的故事,读完之后您会情不自禁地要产生联想,要回味,要思索……这就是来自生活的文学作品的魅力。
许多读者抱怨读不到让人动心的文学作品,许多文学新人苦于找不到创作突破点,何不看看《雨季》呢!
——《青年作家》1995年7月号卷首语
雨季(连载3)
于站长的父母都在乡下,只有于站长一个儿子。于站长本来有个弟弟,长到七岁时得了场重病就夭折了。那时于站长十七岁,正上高中。于站长见老父老妈领着十岁的妹妹,起早贪黑地守着几亩地往嘴里扒拉粮食很不容易,就要求退学,想减减老父老妈肩头的担子。他假称学校放忙假,一连半个月没去学校,后来老父从于站长的一个同学那儿摸到实情,就提着棍子将于站长狠敲了一顿。老父说,爹就你一个儿子,我和你妈当牛做马也要把你的学供帮出来,就指望你将来能有个出息。老妈也说,娃儿,妈知道你心里的苦处,可你不能毁了自己,像你爹那样当一辈子睁眼瞎。你爹不是有意难为你,你是于家的后,爹不指望你还指望谁?后来,于站长就考上了石油技校,成了“石油鬼子”,妹妹就留在乡下跟着老爹老妈捉牛尾巴。如今妹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日子过得很艰难,连油盐酱醋都得伸手向别人借。逢年过节,于站长除了给老爹老妈二百三百地寄些钱外,也捎带给妹妹寄个二十、三十的。这事,于站长跟楚芳商量过,当初他怕楚芳不答应,没想楚芳竟一点不打折扣,说给多少你看着办就行了。
于站长上县城考试只用了四天就匆匆回到了站上。一回家,见花子站在院里偷偷抹泪,他就上前去问是怎么回事,问半天,花子只摇头,一句话不说。无意间,于站长见院子里扔着一颗烟屁股,就问家里是不是来过什么人,花子点点头,说何九来过。于站长还想跟花子问点别的,这时楚芳阴着脸从屋里出来了,冲着他就说,让她自己说说,我的乳罩和卫生带好好的压在被子下面,怎么会跑到她身上去?于站长压住了火说,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空出沟买副新的不就行了,用得着发这么大火?楚芳说,要是就这点事倒也罢了,趁我不在还偷看我的日记,我受不了。于站长说,她还不懂事,说说就行了,这么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楚芳说,我请她来是带孩子的,不是让她整天用两只眼睛窥探我的。这样下去我受不了。你试也考完了,趁早叫四叔把她领回去,倒贴一月工钱也行,免得到时伤了亲戚和气。于站长看再争下去也说不清个道道,就叹了口气,提着包进了屋子。
于站长冲了杯茶水靠在沙发上喝着,楚芳就进来问他考试的情况。于站长正生闷气,便说试考砸了。楚芳满脸失望地说,真要砸了,咱们就各过各。两人你来我去的吵了一阵,孩子也醒了。
接下来是楚芳整天的唠叨,主要话题还是花子。楚芳声称,只要花子一天不走,于站长就别想有一天的好日子过。于站长问过花子,究竟怎么回事。花子说,她只是出于好奇,太喜欢嫂子才做下这些傻事。于站长张着嘴还想问,楚芳把花子支开了。以后几天总是这样,只要于站长往花子跟前一站,楚芳就好像不舒服,忙让花子去看玩得好端端的孩子,或让花子帮她择淘米,想着法子将花子支开,不让她说话。花子好像也很敏感,见了于站长再不敢轻易说话,有时甚至找借口躲避,怕让楚芳见着。直到花子被于站长托付给队上的技术员接下山去做保姆时,花子才躲开楚芳,给于站长一张捏得汗津津的纸条:哥,嫂子在日记里说,她很喜欢你,其实我也很喜欢嫂子,真的。
于站长看了纸条,只觉得心里愧疚,怨楚芳太不近人情。
花子走了的这天晚上,于站长从井上回来时已临近午夜。楚芳还没有睡,盖着条薄毛毯正躺在床上想心事。于站长洗漱完后,闷坐在沙发上抽烟,楚芳将身子往里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温言温语地让于站长上床。于站长不理,背过身去一言不发,楚芳就光着身子跳下床,用胳膊从背后挽住于站长的脖子。于站长说,你也太狠了。说着掏出那张纸条让楚芳看。楚芳看了纸条,顿时对花子生出了些好感。她说她是看于站长试考完了,怕于站长再睡沙发才找个借口让花子走的。于站长对她这话表示怀疑,本想顶她,因怕深更半夜地拌嘴惊扰了孩子,就把话窝在了心里。楚芳见于站长不再吭气,以为他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就劝于站长上床,还在于站长的脸上亲了一口。于站长将亲过的地方重重地擦了一把。楚芳说,你要不跟我上床,我就一直这么站着。于站长仍闷头抽烟,抽得很凶,楚芳伏在他的后肩上被呛得咳嗽起来,整个身子晃得像筛糠。两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奶子在他的脖项里蹭来蹭去,颤悠悠的。从身后挽过来的两条白皙、匀称、圆润的胳膊,起了层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于站长的心一下软了下来,便将烟屁股扔了,回身抓住两条玉腕,把楚芳抱到床上。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六·一”节了。于站长想出沟把近二十天的生产报表给队上送去,顺便把五月份的工资领了,给孩子买个节日礼物。这想法刚出口,楚芳就抢着要去,说趁便找花子赔个不是。于站长想,花子去技术员家里已一月了,做哥嫂的一直没去看过一次,就让楚芳去了。
天色将晚的时候,楚芳就赶了回来,说她从工资里抽了一百块给花子,让花子抽空到镇子上做身衣服穿。于站长问花子的情况,楚芳说,看样子还可以,技术员待她不薄。
大概又过了一月,正是农民们抢收麦子的盛夏季节。这天,刮着漫天黄土,天害了瘟疫似的发着高烧,闷得人口干舌燥,心烦意乱。于站长吃过午饭,端着洗锅水刚出门,看见四叔头顶草帽走了过来,于站长就问,四叔,你怎么来了?四叔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朝他瞪圆了眼睛。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四叔已抡起一只酱油色的胳膊扇了他一耳光子,一盆泊腻腻的洗锅水浇了他一腿。他摸着脸说,四叔你有话好说嘛,四叔黑着脸说,你个混帐小子,尽做没边边的事,就算我不打你,你爹也会打你。楚芳在屋里刚哄孩子睡着,听外面吵闹,就跑出来说,是四叔来了,快进屋里坐。四叔没理她,哼了一声,背着手径直进了屋子。于长站对楚芳说,这没你的事,我跟四叔说阵话,你到井上看看去。楚芳给四叔打个招呼就出门去了。
于站长说:“四叔,到底什么事?”
四叔说:“你好歹是我侄子,我把花子托付给你,你怎撒手不管?”
于站长说:“花子出事了?”
四叔喝口茶说:”这种事,怎么在人面前张口呢?”
于站长心里一咯噔,忙问:“四叔,这没别人,你就直说。”
“那个技术员,老打花子的主意,花子硬不从。那天又欺负花子,让他媳妇撞上,硬说花子勾引她男人,一顿拳打脚踢,把花子打得鼻青脸肿,还扣了一月的工钱。”
于站长气得嘴唇发抖:“这个狗杂种,凭着自己有个一官半职,就敢欺负咱蹲单站的,老子饶不了他!”
技术员是从石油中专学校毕业分配到队上来的。刚到队上实习那阵,在离队不远的一个小站上给于站长当学徒,上班下班老抱本小说啃。队上搞岗位练兵,黑脸李随便考他几道题想试试深浅,谁料这杂种竟一问三不知,气得黑脸李将于站长狠狠克了一顿,问他这师傅是怎么当的。可不到一年,这杂种仅因有张文凭,摇身一变当技术员了。
于站长又问:“花子人呢?”
四叔说:“被打的当天,就搭车跑回了家里。”
于站长说:“我饶不过他!”
四叔说:“你打他骂他,我都不管。四叔只有一个条件,就看你答应不答应。”
于站长自知愧对四叔,就说:“四叔你说吧。”
四叔说:“你想法子把花子给我招了。”
于站长一愣。他没想到四叔会提这种条件,试探着问:“招哪去?”
四叔抽着旱烟棒子,吐了口呛人的烟味说:“你们油田不是在招协议工吗?”
于站长说:“四叔,那得有腿才行。”
四叔说,“我不管你有腿没腿,反正你把花子给我招了。”
见于站长闷着头一个劲喝茶,四叔又说:“四叔不是刁难你。你们队离三十里铺的镇子就牙长一截路,花子的事要是传出去让她婆家知道,这门亲事就黄了。到时候我上哪去找几千块钱的彩礼给人家退?再说,老家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花子在你这领孩子,这突然回去,要让村里的人问起来,我这当叔的老脸往哪放呢?你爹的老脸又往哪放呢?让花子以后怎么再找婆家?”
四叔几句话把于站长问得耷拉下脑袋。于站长其实也清楚,四叔不是夸张,在老家,人们最看重的是姑娘的童贞,芝麻大点小事,能吹成西瓜大。于站长就说:“四叔,你不用多说了。我们尽量想想办法。”
四叔说:“好,那我等你招工的回话。”
四叔说着,戴上草帽就要走,于站长忙拦住,说等出沟天就黑了,不如明天再走。四叔说:“天不等人,麦子还黄在地里哩。”
楚芳从井上回来,听于站长说了花子的事后,就大骂技术员太不是东西,后悔自己不该对花子太狠,让她受那份气。可当她听说了给花子招协议工的事,又嫌四叔的条件提得太高,本想当着于站长的面骂上几句,可一想,这事是由她引起来的,就只好同意让于站长先去摸摸行情。
于站长的同学倒是不少,在各采油队当队长和技术员的有好几个。当单身汉那阵,同学间还走得勤。三天两头地抽空聚聚。一进沟,同学间的天地似乎矮下半截,进出都不方便,那种天然的关系也就渐渐淡了。想来想去,说话还管点用的就剩下厂教育科的毛生海了。
于站长抽空出了趟沟,礼节性地提了点东西上毛生海家去摸招工的行情。毛生海说,协议工的指标由厂人事科掌握,一年只招十几个,全是头面人物的七大姑八大姨,没有相当硬的关系,一般都得靠钱打通各个关节,哪个庙里的和尚请不到都弄不成。见于站长倒吸了口气,毛生海又说,去年他给小舅子办这事,票子甩出去好几千,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了张招工表。于站长说,他这几年蹲单站与世隔绝,对机关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熟悉,背上猪头找不到庙门,就请毛生海帮帮他这个忙。毛生海说于站长高看他了,他这个同学,听起来是个科长,其实说话不顶个屁用。于站长知道这是故意推脱,就抹下脸皮死缠硬磨,好说歹说毛生海总算答应试试看,并要于站长尽快准备三千块钱给他送过来,说厂里过些天就要开会研究,他得先活动一下。于站长当下保证,钱过两天就送来。毛生海说,他是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才办这事,这个数算是最低的了,换上别人,拿个七千八千他也不揽这麻烦事。
出了毛生海的家门不远,于站长又返回去问了职大考试的成绩下来没有。毛生海说还没有,于站长又问,什么时候能下来?毛生海说,也就下个月吧,往年都是这个时候才下来。
家里没有积蓄,只有上月领回的两个人的工资,就五百多块。楚芳一听行价,忽地变过脸来,说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顶她将近一年的工资,哪能说凑就凑得出来。她发了阵牢骚,看于站长没反应,就说挣钱好比是生孩子,得熬够时间肚里的孩子才会瓜熟蒂落。于站长听了她这个比喻很不感冒,说四叔这人最好面子,而且得理不饶人,他说出的话从没见过往回收的,真要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楚芳说,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臊,四叔这人也太那个了点。于站长听着憋气,说当初要不是你逼走了花子,怎会有这事?楚芳说,做事得凭良心,当初要不是你考试,花子怎会留下来?于站长里明白,再扯下去又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就提了把管钳就出门了。
第二天,于站长被队上召去开会。会是由去年新改选的团支部主持的,黑脸李也列席了会议。团支部给到会的每个即将退团的老团员发了本纪念册,于站长自然也拿到了一本。在几个老团员的推举下,团支书硬让于站长代表老团员们做了个“人退团心不退团”的表态发言。于站长推辞不过就说了几句继续保持团队精神、立足本职、为原油上产和防汛抗洪工作出力流汗之类的话。黑脸李带头鼓掌后说,目前是原油生产的黄金季节,又面临着特大汛期的袭击,形势喜忧参半,希望团员青年们能像于站长刚才说的,真正把工作做到实处。
开完会看时间还早,于站长就去找那个“狗杂种”出气。可他在技术员家的门前转了几圈,咬咬牙,还是走了。他怕事情弄大,反害了花子,就到队上的几个熟人家里跑了跑,借口说家里有事急用钱,想凑个几千块钱出来。人家看他是个靠得住的老实人,都答应得痛快,说钱存在银行,让他过几天出来取。
于站长又跑到三十里铺的镇子上去买了几斤肉,进沟回来时天色已暗下来。楚芳正给孩子喂饭,听说他还没有吃,就将一碗面条用开水冲了冲端给他。于站长吃了一口,就把碗放下了。
面条是上午剩下的,已经放馊了。他最吃不惯的就是已经变味的饭菜。楚芳说,我不也吃的剩饭嘛,你看看面袋里还有没有面了。于站长问为什么不做大米饭。楚芳说,大米还有多半袋,全长虫了。于站长就没说话,找了个干馒头用开水泡着吃了。于站长平时不喜欢吃大米,他说大米吃多了胃疼,楚芳也就顺着他的脾气,上顿下顿都做面条。现在物价动不动就涨,一袋大米得掏五十多块钱,好好的一袋宁夏大米没吃几顿就生虫了。于站长心里觉得很可惜。
于站长问楚芳最近见没见何九,说何九有个舅在地区教育处专管招生,他想趁早跑跑路子,看能不能录上。楚芳听于站长为考试的事发急,就很高兴,但又听于站长好像话里有话,就反诘说,何九又不是我男人。于站长摸不着楚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坐着抽烟。抽完烟捻烟屁股的时候,看见烟灰缸里躺着半截没抽完的“红塔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于是故意抬高声音说,我找何九去。楚芳拦住他说,这路子怎个跑法,你该跟我商量一下再去,怎能说风就是雨?要不,我给何九说去。于站长说,当然要商量,我这是想找何九借笔钱。楚芳就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钱扔给于站长,说,够了吧?于站长一愣,数了数整三千,问这钱从哪弄的。楚芳过来过去只说是别人的,让他只管给花子去办事。于站长背着楚芳跑了趟何九家,何九说他从没借过钱给楚芳。
第二天上午,于站长顶着烈日在井上撞着三个偷油贼偷油,就上前去拦,贼们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地求他,说三千块钱是少了点,可也不能让他们贴本。
于站长连滚带爬跑回家里,揣上那叠钞票就往井上赶。楚芳要拦他,他给了楚芳两个嘴巴。等他跑上井场,三个贼溜走了一双半。
他回到家里刚好正午,屋子里冰锅冷灶的没点生气。床上的被子也没折,胡乱堆着。楚芳背对于站长侧躺在床,一只修长白嫩的腿子压在那堆被子上,孩子正伏在她身上用手绢在她脸上胡乱擦着,见于站长进来,就忙说:“爸爸快看,妈妈哭了。”于站长没理,闷着头去拣米,将米里的白虫子一条一条地扔进烟灰缸里。
煮上米饭,于站长为缓和气氛,想炒个楚芳喜欢吃的肉菜慰劳她一下。他将昨天从镇子上买回的肉拿到案板上,正要动手,就见几个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起来。于站长将肉拿到眼底下细看,发现好几处已经生蛆了,他后悔自己太粗心,忘了将肉浸到水盆里。他家没有冰箱,楚芳一直吵着要买,可就是手头不宽裕,家里不是这事就是那事,都要花钱。本来心里就不畅快,又眼睁睁看着十几块钱的东西泡了汤,于站长就更来气。
于站长出门将那块肉扔下沟底回来,在案板下的菜笼子里翻腾半天,找出几颗长了芽的土豆,凑合着将饭菜做上桌子,就喊楚芳吃饭。喊半天见床上没有动静,于站长不禁有些生气,就自个儿和孩子吃起来。
小两口从这天起就开始分居。于站长主动睡沙发,楚芳和孩子睡大床。
于站长一连几天焉着头打不起精神。合伙盗窃原油的事厂里曾发生过多起,有判刑的、拘留的、处分的,当然也有溜之大吉、屁事没有的。于站长知道楚芳的苦楚,老岳父这几年对他们有误解,一直把这种误解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楚芳总想着要表个明白,却没能等到这一天。如今犯下这种傻事,她心里一定不会好受。于站长想,结婚几年了,楚芳死心塌地跟着他守站,风里雨里地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而他给她的东西却少得可怜。想到这,他就想把这事压了。但过后又觉得这样做不妥,坏事开了头就会没个完,到最后别说楚芳这辈子给毁了,这个家也不会有安宁的。长痛不如短痛。一拿定主意,于站长就抽空出了趟沟,带上那三千块钱去找黑脸李做个坦白。这事他没跟楚芳说,怕楚芳接受不了,再弄出个什么事来。
于站长头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赶到队上时,黑脸李刚好出门不在,他就到队上几个熟人那儿,去凑给花子办事要用的那笔钱。出东家进西家,等凑好钱已过了正午,黑脸李还没回来。为节省时间,他搭车先去了厂里找毛生海。毛生海吃过饭正在午休,他敲了半天门,毛生海的妻子才趿拉着拖鞋来开门。这女人鬓角的发丝有些零乱,上身穿件很透的针丝背心,下身只紧绷绷的套着条束腰短裤,最能体现女人身段和线条的部位几乎都袒露出来。于站长就唰地红了脸,想要退出门去。毛生海的妻子倒很大方,请他上客厅里坐,说毛生海正在午休,怕人打扰。于站长就后悔自己太急,来得不是时候。他从黄布挎包里取出一叠钱交给毛生海的妻子当面数了,就拔腿要走。毛生海的妻子忙按他坐下,要去给他杀西瓜,说是刚上市的,吃起来新鲜,好解渴。于站长心里一慌,打个招呼就急匆匆地溜走了。他本来还想打听些职大考试的情况,可这女人的热情让他受不了。
于站长从毛生海家里出来后,就跑到厂机关大门口去候车。他想今天必须得见到黑脸李。
机关大门紧挨着马路,马路两边都是新开张的杂货铺,人来人往的像镇子上赶集。于站长等着车,就觉肚子里空得难受,胃也隐隐作疼,他想进小饭馆里吃两碗牛肉拉面。刚顺着新开张的一串儿杂货铺往前走不多远,就猛地看见黑脸李在一片杂货店里正撅着屁股往货架子上摆货,旁边还立着个碎小伙。于站长就喊了声李队长。黑脸李听有人叫他,先是一怔,回头见是于站长,就咧嘴笑了,说他侄子呆老家没事干,七凑八凑借了笔钱,在这开了个杂货铺混口饭吃,刚碰上进货,他来帮个手。于站长叫黑脸李的侄子取了包"金丝猴"烟,刚付过钱,黑脸李一把从他侄子手里夺过钱,又塞给了于站长,说一个队上的还来这手。于站长怎么说也不干,硬把钱付了。两个人抽着烟,于站长说,李队长,我找你有事。黑脸李说,正好我也要找你。就招呼于站长到后面的小库房里去。库房里乱糟糟的,堆满了箱子,很暗。黑脸李屁股往纸箱上一坐,说,闯祸了,你们给我闯祸了!于站长一惊,忙问闯了什么祸。黑脸李说,和个偷油贼被护厂队抓送到保卫科,人家招认楚芳与他们里勾外联偷原油,从中得过一笔好处费,厂领导今儿专召我到厂里去,就过问这事。于站长抓住黑脸李说,厂里会怎么样?黑脸李说,问题还没查清,听口气要把她当典型抓,至少也是个行政记过。见于站长蹲在地上,手捂住脸哭泣开来,黑脸李忽地来了气,说,你还有脸哭!厂领导的唾沫星子都唾我脸上了,我给谁哭?你们尽给我脸上抹黑。于站长掏出三千块现钞往黑脸李手里递,说他就是替楚芳来坦白的。黑脸李说,事情已闹到了厂里,还坦白个球,迟了!
几天后,厂保卫科、人事科、宣传科(来的是上次采访楚芳的牛干事)、团委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野3站。出乎于站长的意料,楚芳面对调查组的审间,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冷静和坦诚。她一口咬定,这事与于站长无关,是自己一时糊涂,想弄钱买台冰箱。花子的事她也只字未提。直到最后,调查组让她在口供笔录上按手印时,于站长才猛地发现,那双柔美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她长这么大只按过两次手印儿。一次是在她上小学时,他娘病危,她爹让她到别人家借钱给她娘交住院费,在借条上按的。一次是上中学时,在工工整整写的入团申请书上按的。这一次,算是第三次了。那年她招工来到队上时,跟花子现在差不多大,扎两个小牛角辫。晚上跟一帮徒工围在队部门前看电视,看到公安人员捉拿逃犯归案,让逃犯在口供笔录上按手印时,她手掌都鼓红了,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扮演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再想起老爹那年来看她的情景,泪水就直打在她那只正按着手印的手背上。于站长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酸起来,把头扭到了一边。牛干事乘机打开采访本,要她谈谈此时的感受。见她没反应,牛干事就说,怎么会没一点感受呢?比方说,你从昔日的护油女神,堕落到今日的违法分子,难道就没一点忏悔,没一点醒悟,或者没一点良心上的自我谴责?牛干事还想发问,见保卫科的老科长给他示眼色,才知趣地收起了本本。
没过几天,厂里的红头文件就下发到了各单站。给了楚芳一个行政记过、降一级工资并没收全部赃款的处分。黑脸李在楚芳存留的那份文件上批了几个字:“教训深刻,催人反省”。与此同时,牛干事写的通讯《忏悔的泪——请看昔日护油女神是怎样走向堕落的》,也在石油报上刊登了。照例,黑脸李叫来队上运输垃圾的小四轮司机把这期报纸分送到各站,并在那篇通讯的右上角用红笔写上几句:“牛干事的文章写得很好,望各站认真学习,从中吸取惨痛教训;另据上级部门通知,本月下旬将有特暴,为确保万无一失,请各井站抓紧做好防洪抗洪的准备工作。”
天气非常燥热,山野里的蝉鼓胀了肚子,从早到晚叫个不歇。于站长见孩子只穿个背心和短裤在盆子里玩水,刚刚洗过的头上又渗了层汗珠,就找了把扇子对准孩子的脸摇晃起来。孩子不停地跟他要水喝,他一摸尺把厚的墙壁,很烫手,就不由得吃了一惊。于站长清楚,一场特暴就要来了。
楚芳已两天不吃不喝了,成天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顶棚。于站长怕这样下去会弄出病来,自己又劝不住她,就找来何九。何九这段时间一直在县城跑生意,在原有杂货铺的基础上,又聘请了在这边打工的一个浙江裁缝,搞起了一家裁缝铺,昨晚上才从县城赶回来。他正蒙着头在睡大觉,听于站长说楚芳出事了,就掀了被子一骨碌跳下床,跟着于站长跑到站上。刚进门,见楚芳精身子躺着,就又退了出去。于站长忙上前给楚芳盖条毛巾被,俯下身子说,何九看你来了。就招呼何九进屋。何九劝了半天,楚芳才动了动上火的嘴唇,说,我跟他离婚。何九说,你这是什么话?就拉于站长到院子里问到底怎么回事,于站长说他也搞不清,可能是楚芳怀疑他把她出卖给了厂里。何九说,我没法子了,你再劝劝她吧。于站长说,劝过多少回了,她就那句话,要跟我离。何九你说说,这像什么话?何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再劝劝,过两天会好的,我娘还病在床上等我下午去请大夫,我走了。于站长说,你得帮帮我。何九回头说,我抽空再来。
孩子还在玩水,很专心,两只小手泡得红红的。于站长冲了杯茶给楚芳端过去,俯下身子叫了半天,楚芳仍不理他,只见她的眼泪从眼角淌下去,把枕巾弄湿了一大片。
到了下午,队上借了钱给于站长的几个熟人,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说,厂里要个人掏钱买现住房子,一套得掏五、六千块,要于站长马上出沟还钱。于站长问能不能宽限几天,对方都说房钱收得紧,按期缴不了,就得从现住的房里搬出来。
于站长放了电话,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半天没能起来。孩子喊他要水喝,他装做没听见,喊得烦了,就在孩子的屁股上来了两巴掌。孩子顺势往地上一坐,哇哇哭起来。楚芳听孩子哭得凄惨,便一骨碌跳下床来,瞪红眼睛冲着于站长喊,真想跟我离,就干脆点,老拿孩子出什么气!她把孩子抱上床,孩子立马不哭了。楚芳见孩子坐了一屁股的水,就准备把衣服给他换了,一脱光孩子的衣服,猛地发现,孩子的嫩皮肤上,出现了许多红色的丘疹。她忙摸孩子的额头,有点烫手,就不由得惊叫起来。于站长以为楚芳嫌他出手太重,把孩子的屁股蛋儿打下了指头印儿,就窝在沙发上没动。后来见楚芳用毛巾被把孩子裹了,搂进怀里呜呜地哭,才意识到问题
有些严重了。他忙过去打开孩子身上的小毛巾被一看,见孩子满身的小丘疹,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就不由得惊叫起来:“麻疹,孩子出麻诊了!”
孩子自从在厂卫生所接生那天给打了针卡介苗后,麻疹疫苗、乙肝疫苗、小儿麻痹糖丸之类的东西都没有用过,厂防疫室发的儿童预防接种证,至今是个空白。于站长跑去问过两回,防疫室的人叫他别着急,说到了接种的时候他们会给各队通知的。可到接种的时候,不是队上把这事给忘了,就是电话打到野3站没有人接。楚芳就埋怨,说野3站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于站长把头埋在孩子的肚皮上,大呼小叫地吆喝了一阵,就去请教何九他娘。何九他娘告诉于站长,麻疹是人身子里的一种毒气,每个人都出,小时候不出,死了躺在棺材里也得出,于站长才松了口气。临走时,何九他娘又叮咛于站长,别让孩子着风,最好能找点葡萄干或芫荽,熬成汤给孩子喝下,早点把毒气发了。
于站长回到家见太阳已经西斜,就巡了趟井,想擦黑跑趟队上,把几个熟人的借款想办法倒一倒,顺便找毛生海问问考学和招工的事有没有希望,明天回来时到三十里铺的镇子上买些葡萄干和芫荽。楚芳半躺在床上,手拿剪刀正专心地给孩子扎小风车,于站长把打算出沟的事给楚芳讲了,楚芳吸溜吸溜地抹了阵眼泪说,你想不想出沟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娘俩用不着你操心。于站长本想安慰她几句,一听她还在生闷气,就顾自出去了。
半夜里,楚芳被一阵炸雷惊醒。起来关窗户时,她感觉这场雨下得十分凶猛。她反锁了门。刚上床躺下不久,就听门锁“叭——叭"地响,接着,门吱吱呀呀张开个口子,能走进一个人。这情景与几月前孩子生日时的那个雨夜一模一样。她忽地就想起了死在平衡块下的那个小丈夫,他是个孤魂,这间干打垒屋子本该是他的避所,而现在他却游荡于山野的风雨之夜。她原以为还会和上次一样,是于站长回来了,可到门外借着闪电一看,只有滔滔的雨声和深不见底的夜色。恍惚中,她看到有个高大的黑影扛着个硕大的东西,踩着四溢的雨水,从院角储油罐下,轻飘飘地向她浮过来。她顶上门,感觉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她后悔自己不该气走于站长。她跟他闹离婚,只是想出口气,达到一种心理平衡。雨下得这样恐怖,她不知道出门在外的丈夫又会流落在谁家的屋檐下。他有胃病,冷不得,饿不得,出门时是不是带了快胃片、丽珠得乐?她凭着感觉猜测,丈夫好像离她很遥远,一下子隔了几个世纪。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心里一喜,忙抓起话筒,一听,原来是黑脸李问井上的情况。黑脸李要于站长接电话,她回说于站长上井还没回来。她怕黑脸李知道了实情又会骂人。黑脸李让她转告于站长,说特暴来势凶猛,全队百分之八十的油井已被山洪淹没,有三口井已被迫停产,油田生产的主力区块面临全面停产的紧急状态,厂领导亲自深入现场抗洪,队上也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各井站昼夜值班,随时抢险,每两小时向队抢险办通报一次险情,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石油总公司金牌队的荣誉,这次谁要砸了锅,决不轻饶,弄不好得坐牢。
孩子因出麻疹而高烧,睡得很不安稳,楚芳搂着他直到凌晨两点钟还不见于站长回来。她只好放下孩子,披衣下床走出去。这时候,雷雨已转成哑巴雨,雨点子又粗又密,无遮无挡地往下泼,比刚开始时下得更猛烈、更惊心动魄。站在门口听得见山洪的咆哮声和储油罐被暴雨砸出的沉闷声。院子里的积水浮动着一层细碎的杂草和肥皂粉样的白沫,空气里弥漫着黄土的泥腥味。
她换上工服,穿了雨鞋雨衣,从门后提了把铁锨,就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刚趟进院子的积水里走了几步,她又返身进屋,趴在写字台上给于站长留了张纸条,告诉于站长她在井上。写好纸条,她又从大立柜里取出那件纯羊绒红色大衣细细看了一阵,随后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将一条湿毛巾放到孩子的头上,并俯身在小脸上亲了几口。孩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睡踏实了。临出门,她猛地想起小风车还放在孩子的头顶,怕孩子睡觉不老实给压坏了,就把小风车插在墙壁的小裂缝里。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她一转身就扑入雨中,这一瞬间的感觉就如同走入密集的龙头下冲澡,叫人窒息。山涧地沟,坡上坡下,横流四溢,整个世界一片水声,一座座黄土山像一颗颗泡胀了的胖大海。她踉跄着向井场爬去……
这场雨下得十分凶猛,收得也快,第二天就露出了朗朗的太阳。
何九吃过早饭,想到镇子上给他娘请个医生看看病。正要启动"兰驼"机子,一看油箱上少了颗螺丝,一时又配不上,就来找于站长。于站长家门上挂着锁,他就上井场去找。
在离野3站最远的一个井场,何九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景象。这口井扎在半山腰的一块小平台上,离于站长家也就四里多路。于站长两口子一年四季雪里雨里地每天都跑好几趟,可如今,半个山头齐齐地垮下来了,刀削似的,几乎填埋了整个井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抽油机嗡嗡的叫声在山峪中悠悠地回荡。
何九没见着人,就把两手卷成个喇叭筒扯起嗓子野喊。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爬起来一看,是一只被新鲜的黄土埋进半截的雨鞋,他就疯了似地跪在地上,将两手伸进深厚的黄土一阵乱刨,直刨得几根指头蛋子血肉模糊……
于站长昨天走出野狐沟时天已黑下,就到附近采油队上几个同学那里凑了一笔款子,拿去还了账。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往毛生海家里跑。刚进门,毛生海就叫嚷着要他请客,说是双喜临门,职大考试名列全厂第二,已被录取到东北一所石油学院;花子的协议工指标也批下来了,马上就可以到厂里报到。于站长一激动,就把他两口子请到四川餐馆吃了一顿。俩男人喝了瓶很叫响的凉州皇台酒,等到出餐馆门时都有些晕乎,毛生海老婆就拉于站长上她家去住。
于站长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被一个炸雷惊醒,就听见外面的雨下得很凶。他忙下床跑到客厅给楚芳打电话。毛生海家装的是按键式电话,野3站是手摇式磁石电话,得通过总机中转。他连打了三支烟的工夫,总机老占线。这时,就听见毛生海两口的卧室里传出了女人很惬意的尖叫声。于站长怕打电话扫了别人的兴,就返回到小卧室里。他听着外面狂暴的雨声心里一阵阵发急,再没有合眼。
天麻麻亮时,外面的雨停了,于站长离开毛生海家,先去三十里铺的镇子上买了把芫荽和几样新鲜蔬菜,然后就心急火燎地往野狐沟跑。到野3站时,太阳已升到一竿子高,于站长见门上挂着把铁锁,就转身往井上跑。刚走没几步,听屋里的电话铃叫得很刺耳,忙又返身打开门锁,进屋去接电话。一进屋,眼前的情景一下子把他惊呆了,孩子侧躺在地上,额头上被什么东西碰出个血泡,泪痕斑斑的还挂在小脸上,孩子已睡着了。于站长顿时感觉心里像犯了罪样的难受。他抱起孩子边埋怨楚芳太大意,边抓起话筒。他刚喂了一声,黑脸李就骂起来,问他为什么不给队上通报险情。于站长正想支吾几句,黑脸李又说,井上这次要是出个麻达,你于站长去坐牢!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搁了。于站长放下话筒,转身时看到楚芳留给他的纸条,他急忙给孩子碰伤的地方抹了些红花油,又用毛巾被把孩子严严实实地裹住,抱起就往井上跑。
于站长在半路上遇上了何九。何九抱着个女人正从山坡上缓缓地走下来。那女人穿着件红色的大衣,一头黑发在盛夏的阳光下闪着光泽,长长地似瀑布一般温柔地泻下来,摆动在何九壮实的大腿腕里。
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野狐沟深处的井场边上,于站长抱着孩子跪倒在一座新的坟前烧纸,顺便把那张盖着石油学院大红印儿的录取通知书也烧了。楚芳的死,使他对人生做出了新的选择,人怎样都是一辈子,何苦去追求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黑脸李曾进沟狠狠地收拾过于站长一顿,要他立马将孩子带回到乡下老家去,扛上铺盖卷儿上学院报到,需要车,队上给他派,需要钱,大伙给他凑,如果不去,就愧对了楚芳。毛生海也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促他,说不能再拖了,把家里的事料理完推后几天去报到也行,并提醒他,在中国,文凭就是绿卡,有和没有大不一样。可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留在了这块曾流淌过几辈人鲜血的热土上。他不忍心让楚芳孤单单蹲在这里,他要留下来陪楚芳,楚芳坟头的黄土不能没有人去添,楚芳坟头的花草不能没有人去经管,楚芳坟头的香火不能没有人去点。
给楚芳烧过头七纸,何九来向他告别。何九面无表情,说他一年到头只忙生意,照管不上他娘,明天要把他娘接到城里去住,他在城里买了一套楼房。
于站长抱上孩子送何九娘下了山,要返回时,正遇上队上运输垃圾的小四轮拉着铺盖卷儿上野3站来了。花子扎着两个小羊角辫,老远就在小四轮车上向他招手。望着花子的一招一式,于站长忽然想起了比较久远的事情。他第一次见到楚芳时,楚芳也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小四轮车还没有停稳,花子已跳下来,她一头扑进于站长怀里抹起了眼泪花子,说黑脸李让她来接替楚芳的班。于站长鼻子一酸,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花子把于站长拉到路边说,哥,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嫂子在日记里说,她喜欢何九,何九像个男人,不过只是要好的朋友。她还答应过何九,等你考上学,她就辞职跟何九上城里去做生意。于站长愣了愣,然后狠劲地点着头。
小四轮司机说,上车吧,快下雨了。于站长期抬头一看,头顶的乌云正翻卷着直压下来。等人上齐,司机正要踩油门,又听有人干着嗓子喊叫于站长。于站长回头见是宣传科的牛干事,他正提个黑皮夹子从山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于站长心里顿时掠过一丝怨忿,就对司机说,开车吧。司机一踩油门,小四轮车就野跑起来。
孩子依偎在于站长的怀里高兴地嗷嗷叫着,一不小心手里的小风车滑落出去飘到了坡下。花子说,姑姑给你捡回来。孩子说,不,我要妈妈给我做新的。
小四轮车吐着浓浓的黑烟,驶进了又一个很普通的雨季黄昏。
(原载《青年作家》1995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