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778年(乾隆四十三年),江苏省赣榆县。
一个叫韦昭的人来到有关部门,控告他的侄子韦玉振,写文章的时候用词不当,思想不正确。
这起控告,引起了赣榆知县孙铭彝的高度重视,他立即派人逮捕了韦玉振,并将此事上报给了江苏巡抚杨魁。
杨魁也不嫌事大,他从赣榆知县的报告中读出了一个细节,发现韦玉振的问题不仅仅是用词不当,还可能涉嫌其他更严重的犯罪。
于是,杨魁派出了更高级别的官员,去赣榆县调查韦玉振,还真让他查到了一些意外的东西······
一场引起乾隆关注并通报全国的政治案件,就此展开。
01
江苏省赣榆县人韦玉振,是一个廪生。所谓廪生,就是秀才中的三好学生,每月可领补贴。
一年前,韦玉振的父亲韦锡病死,他的哥哥韦玉麟身患重病,操办丧事的重任,落到了韦玉振身上。
在古代,操办丧事不仅仅是吃席和埋人,繁文缛节很多,读书人尤其讲究这些。
韦玉振想给他死去的父亲写篇行述,所谓行述,类似于个人传记,是一个人一生事迹的详尽记录及评价。
中国古代讲究为尊者讳,以及人死为大,所以行述都是挑好事来写,评价也是使劲夸,先人名声好了,后人脸上也有光。
韦锡生前管理过社仓,他富有同情心,管理很人性化,常常对穷佃户减免息米。
解释一下,社仓是乡村设置的粮仓,平时会借粮给青黄不接的穷人,帮助其度过难关,穷人收获后还粮,要多还一些,当作利息,这叫息米。
这种好人好事,当然要被儿子韦玉振写到了行述里了。
他是这样写的:“于佃户之贫者赦不加息,并赦屡年积欠。”
此外,韦玉振的爷爷韦仪来也是秀才,可能写得文章很烂,曾被别人指责文理不通。
韦玉振想在行述中,为爷爷正名,反击这种指责,夸一下爷爷的文采。
他写道:“韦仪来有《松西堂稿》,并藏书东西二楼。”
意思就是他爷爷生前写过很多作品,出了作品集,家里还有很多藏书,怎么可能文理不通?
行述完稿后,韦玉振找人排版印刷,分送给父亲生前的亲朋故旧。
韦玉振的堂叔韦昭看过行述后,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他对韦玉振说,“赦不加息”和“赦屡年积欠”中的“赦”是什么意思,这能乱用吗?
韦玉振回答说,行述都已经散发出去了,而且《论语》里面有“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可以通用。你不要紧张兮兮的。
韦昭:韦玉振你在讲什么啊,你会被衙门带走调查的,你到底是······你是蜡烛呀?你的脑袋是不是动了手术挪到屁股上去了。
韦昭劝不动侄子,害怕被连累,第一时间报了官。
02
韦玉振平时可能不看新闻,或者虽然看了,但没看懂形势。
相比韦玉振,韦昭的判断力和领悟力,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赦,有两层意思,广义的赦指宽容,狭义的赦指对罪犯的赦免。
对罪犯的赦免权,专属于皇帝,只有皇帝才能大赦天下。
小民用赦,涉嫌僭越。
在大清这样等级森严的社会,僭越意味着什么,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知县孙铭彝知悉此事后,觉得兹事体大,当即派人逮捕韦玉振、查抄相关证据,并上报巡抚杨魁。
这种特殊案件,超出了一个知县的权限,甚至巡抚都不一定能搞定,往往要直达天听,等待圣裁。
杨魁看了报告后,认为韦玉振擅用“赦”字,殊属狂妄!
再仔细研究,他发现行述里,还讲了其祖父韦仪来著有《松西堂稿》——这个《松西堂稿》很可疑,里面很可能有更多悖逆内容。
杨魁的心情大好,决定深挖这个案子,争取把它搞成大案。
影响皇帝心情的案子,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即使避无可避,也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魁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
巡抚大人站得高,看得远,获取信息的渠道,岂是普通人所能比的?
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这得结合当时的新闻来分析。
就在前不久,大清发生了著名的“一柱楼诗案”,案情梗概如下:
江苏省东台县人蔡嘉树与徐食田,因财产纠纷打官司。
蔡嘉树为报复徐食田,举报徐家藏有《一柱楼诗》,诗里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
江宁布政使陶易不以为然,认为蔡嘉树挟私报复,要治他的罪。
蔡嘉树又向江苏学政刘墉举报,刘墉就民间所说的“刘罗锅”,这人为了往上爬,添油加醋上报乾隆,引起天子之怒。
乾隆认为官员们脑海中没有绷紧那根弦,案子变成了牵连甚广的大案。
他下令将江宁布政使陶易、扬州府知州谢启昆、东台县知县涂跃龙三人革职,押往京城,接受审查。
其他和这个案子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官员,包括退了休的,也都受到了处理。
他还严厉批评和警告两江总督萨载、江苏巡抚杨魁。这两人为开脱罪责,重获皇帝信任,极力扩大该案的株连对象,引起江苏官场地震。
这也是赣榆知县孙铭彝,如此重视韦玉振案的大背景。
而杨魁一心要把韦玉振案搞大,原因还是为了将功补过表忠心。
03
杨魁秘密派遣韩鑅和林光照二人(两人都是级别不低的官员),亲自赶赴赣榆县调查。
调查结果:《松西堂稿》已经被烧了,草稿也找不见了,其余书中没有发现悖逆字句,至于藏书的东、西二楼,都存放的粮食,并没有违碍书籍。
不过,这两人也并非一无所获,他们检查韦氏家谱发现,上有“世表”二字。
司马迁写的《史记》中有《三代世表》,通过图表的形式,梳理夏商周三代帝王谱系。
你胆挺肥啊,想称帝啊,这是普通人能用的词吗?
此外,家谱上还记载《松西堂稿》是一个叫丁椒圃的贡生做的序。丁椒圃是山东日照人。
杨魁认为,丁椒圃既然给《松西堂稿》写序,家里肯定藏有书稿,于是他飞咨山东巡抚国泰,请其调查丁椒圃,同时飞饬赣榆县将韦玉振押到苏州巡抚衙门审理。
飞咨、飞饬,两个“飞”字,可见杨魁心情之激动、立功之心切。
做完这些工作后,杨魁将案情和另一桩发生在太仓州宝山县的特殊案情,一并上报乾隆。
杨魁满以为皇帝会高兴,褒奖几句小杨办事靠谱,忠心可鉴,朕甚感欣慰。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封长达千余字的通报批评。
乾隆认为,杨魁在这两个案子中用力过猛了,可见这个人不能实心办事。
朕多次对督抚们强调,要用心稽查违碍书籍,而你们都搞些形式主义的东西来应付朝廷,《一柱楼诗》流传多少年了,你们没有查出来,要不是刘墉奏报,就要成了漏网之鱼了。
现在,杨魁因“一柱楼诗案”失察,心怀畏惧,遇到类似的案子,不论轻重,株连多人,自以为办事认真,其实是用力过猛,以掩饰之前的过失。
韦玉振擅用“赦”字,固然不妥,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悖逆的字句,岂能因一个“赦”而定谋逆重罪?
乾隆还说,以后遇到这种案件,督府门要仔细研究,分辨真伪,像杨魁这样办事,如果有人要陷害别人,几张纸就可以把被害人搞得家破人亡,成何体统!此风不可长!
最后,乾隆说,杨魁经朕提拔重用,时间不短了,还不能体会朕的用意,朕很失望,把杨魁交给吏部处理,将这份通报传达出去,让全国臣民都看到。
杨魁不仅没邀到功,反而把自己折了进去。
04
皇帝的通报还没下来,案子就已经搞清楚了。
山东方面回信说,丁椒圃已经死了很久,家里没有找到《松西堂稿》,也没有发现其他有问题的书。
经审讯,韦玉振坦白了,他说他爷爷没写过《松西堂稿》,只因有人讥讽他爷爷不通文理,就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至于请丁椒圃作序,也是编的,没办法,丁椒圃在业界名气很大,有他背书,可信度更高。
韦昭及韦家邻居们也表示,从未见过《松西堂稿》,这应该是韦玉振给爷爷贴金吹出来的。
韦玉振承认,妄用“赦”字,纯粹是因为自己无知、犯蠢,绝非有意僭越。
皇帝定了调,韦玉振案自然要根据调子从轻处罚。
最后定了个“僭妄”之罪,杖一百,徒(劳役)三年,褫革功名,销毁行述和家谱。
这个案子中,最值得玩味的是乾隆的态度。
从1774年到1788年,是乾隆朝文字狱的高潮期。这个案子,正处于高潮期中。
在“一柱楼诗案”中,乾隆把调子起的很高,以雷霆之怒处理了那么多人,搞得人心惶惶。
大臣们看到了风向,在宣传上推波助澜,在实践中宁枉勿纵,生怕跟不上形势。
结果,在韦玉振一案中,皇帝又猛踩刹车,批评督抚们太紧张,搞得太过了。
以至于像杨魁这种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都翻了车。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上不上秤,看皇帝心情。
忽严忽宽,让手下人摸不准心思和规律,让他们永远活在战战兢兢之中,这才是权力的艺术。
乾隆最会玩这种权术了。
他深知,只有让恐怖笼罩在大臣头上,大臣们才会像狗一样警觉,紧绷脑海中的那根弦,认认真真办事。
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让这种恐怖失控,影响帝国的秩序。
所以,维持有限的恐怖,效果最好。
至于大臣们在具体案件中如何把握,才能让皇帝满意,这是没有答案的。
自己领悟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