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被烟草浸润的肺，会慢慢变成深乌色，像一块炭烤的猪肝。
在全球，每6秒就有1人死于吸烟相关疾病。在我国，吸烟人口超过3亿，遭受二手烟危害的人超过7.4亿。
只要戒烟，就能叫停这个悄无声息的致命过程。尼古丁、一氧化碳相继从体内排出，灰黑色的痰从气道咳出，肺部变得清洁，心梗与肺癌的风险也可能下降。
克服生理与心理上的成瘾，需要付出艰难的努力，这也是戒烟门诊建立的初衷。
戒烟的决心
老陆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出现在20岁那年，因此当医生询问他吸烟史时，57岁的老陆一秒钟也不带犹豫：“37年了。”
和许多老烟民一样，老陆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多年下来，吸烟这件事与老陆的日常生活紧密融合：起床了，点一根；吃完饭，来一根；到单位了，抽一根；参加饭局，肯定来一根；就连休息日在家练书法，右手握毛笔，左手也要夹根烟。最近一两年，工作压力变大了，老陆吸烟的频率变得更高，一天要消耗两盒多香烟。
随着年龄增长，糖尿病、高血脂等慢性病找上了老陆，去年他还经历了外科手术。3月31日，老陆在老伴的陪伴下走进了中日友好医院戒烟门诊，表达了自己想戒烟的愿望。
除了对健康的在意，驱动老陆戒烟的更重要原因是小孙女的到来，自前一天从老家来到北京陪孙女，直到当日走入门诊，老陆称，自己已戒烟22小时。
“20年前我也戒了半年，但这次感觉不是特别难受，过来向您咨询下，我这情况还需要吃药吗？”老陆问。
“建议还是吃上，这样戒烟成功率比较高。”中日友好医院戒烟门诊医生程安琪说。
中日友好医院戒烟门诊医生程安琪正在接诊。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
老陆被诊断为烟草依赖，并得到了药物处方。那天上午，包括老陆在内，一共有4位男性烟民来到门诊得到了诊断和用药建议。
中日友好医院是北京开设戒烟门诊比较早的医院。2005年1月起，中日友好医院呼吸内科就开设了戒烟门诊；2015年3月，成立烟草病学与戒烟中心；2016年，医院获批世界卫生组织戒烟与呼吸疾病预防合作中心，并成立中国戒烟联盟。
根据北京市疾控中心今年提供的数据，2023年，北京戒烟及戒烟咨询门诊总数达到80余家，其中，规范化戒烟门诊的数量从2017年的10家增加到2024年的20家，年服务量1万余人次。
烟瘾是病
程安琪的诊桌上放着一沓蓝色的《戒烟指南》，每当有人走进诊室，她就会递出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是由中国戒烟联盟、世卫组织戒烟与呼吸疾病预防合作中心编写，第三页印着一张非吸烟者与吸烟15年烟民的肺部对比图，前者是淡淡的粉色，后者的表面呈现深浅不一的乌黑色，像两块在炭火上烤熟的猪肝。
《戒烟指南》介绍了戒烟的好处。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
全球每年因吸烟及二手烟暴露死亡的人数有600万，每6秒就有1人死于吸烟相关疾病。而据《中国吸烟危害健康报告2020》，我国吸烟人口超过3亿，男性吸烟率高达50.5%，超过7.4亿人遭受二手烟危害，每年有100万人死于吸烟相关性疾病，远超艾滋病、结核病、交通事故的总和。
随着健康素养的提升，逐渐有烟民开始试图摆脱烟草，但就像戒烟失败的老陆一样，很多人会发现这并不容易。
由中国工程院副院长、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王辰，中日友好医院肖丹教授团队近期发表的研究显示，我国41.3%的20-69岁现在吸烟者有戒烟意愿（约1.003亿人），其中半数以上患有烟草依赖（约5214万人）。
吸烟不等同于烟草依赖，后者俗称吸烟成瘾，是被列入国际疾病分类的疾病，与高血压、糖尿病、肺癌、抑郁症等疾病一样。因此，戒烟门诊的存在也不足为奇——是否成瘾有医学诊断标准，戒烟也有药物等干预手段。
在接诊来访者时，程安琪会通过一系列问题判断来访者是否患有烟草依赖，根据临床诊断标准，如果一年内出现了6种情况中的至少3种，也可以诊断为烟草依赖，包括：强烈渴求吸烟；难以控制吸烟行为；当停止吸烟或减少吸烟量后，出现戒断症状；出现烟草耐受表现，即需要增加吸烟量才能获得过去吸较少量烟即可获得的吸烟感受；为吸烟而放弃或减少其他活动及喜好；不顾吸烟的危害而坚持吸烟。
对于确诊烟草依赖的吸烟者，还会通过6个问题进行烟草依赖程度的判定，如一天抽多少支、第一支烟是什么时候，根据尼古丁依赖评估量表，0-3分、4-6分、7-10分分别对应轻度依赖、中度依赖和重度依赖。还有一种简化的算法，如果一天吸烟超过20支，且早晨醒来后30分钟内就吸上第一口烟，则依赖程度就达到了重度。
尼古丁依赖评估量表。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
在评估患者的成瘾程度后，戒烟医生会提供包括戒烟劝诫、行为指导、心理干预、药物治疗等在内的综合干预帮助，其中药物治疗对吸烟成瘾者是非常核心的治疗方法。
药物的助力
研究表明，吸烟成瘾者干戒的成功率只有3%-5%。程安琪介绍，来到门诊的大多是烟瘾较重、自己戒不掉的烟民，因此一般会使用药物这种强化的方法，甚至可说是必需的手段。
目前，我国批准了3种用于戒烟的药物，分别是尼古丁替代疗法类药物（国内可以买到的主要剂型是尼古丁咀嚼胶）、伐尼克兰和盐酸安非他酮缓释片。
戒烟药物发挥作用最关键的原理是缓解吸烟者对尼古丁的生理渴望和依赖。在长期的吸烟过程中，烟民的大脑习惯了高浓度的尼古丁摄入，一旦停止供应，就会像吃不上饭一样难受，继而出现烦躁、忧郁、精神难以集中、不安定、头痛、昏昏欲睡、胃肠功能失调等不同症状，一般在戒烟后数小时开始出现，1-2周内越来越严重，大部分症状会在2-4周内逐渐减轻。
尼古丁咀嚼胶的成分是尼古丁，用于替代烟草，其优点在于见效快、安全性高，是非处方药。南方人老牛有40余年吸烟史，每天抽烟不超过一包。一个月前，老牛开始靠意志力戒烟，虽然心里发慌、脸上长痘，且抽烟的欲望仍然存在，但忍住了一口没吸。程安琪判断他已经初步挺过了生理上戒断反应最强烈的阶段，可通过尼古丁咀嚼胶替代来支撑接下来的戒烟阶段，在犯烟瘾的时候缓慢间断地咀嚼，劲儿过去就吐掉。在接下来的1-2个月内，随着烟瘾逐渐消退，咀嚼胶的用量也会逐渐减少直至停止使用。
伐尼克兰不含尼古丁成分，直接可以与大脑内的尼古丁受体结合，相当于抢占了烟草尼古丁的“座位”，让吸烟这件事变得不再令人快乐，甚至味道奇怪，其优点在于可使长期戒烟率提高2倍以上，但需要一周时间逐渐见效。老陆告知，一周之后他就要离开孙女回老家，回到熟悉的吸烟环境和烟友圈子里。程安琪认为，如果回老家后烟瘾控制不住，老陆有必要服用药效更强的伐尼克兰以防止复吸。
盐酸安非他酮缓释片同样不含尼古丁，但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减轻戒烟后的不适，尤其是具有抗抑郁及防止戒烟后体重增加的作用。因此对于有肥胖、抑郁症状的戒烟人群，或者既往戒烟后体重过度增长（比如戒烟3个月内体重增加超过10斤），可以优先考虑选用盐酸安非他酮缓释片。
医生为患者开出的戒烟药物。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
挺过5年，胜利在眼前
药物的治疗周期一般是三个月。第一个月缓解生理上对烟草的依赖，实现停止吸烟的目标，后两个月巩固效果、缓解戒烟后的不适。但戒烟之路远比这漫长，三个月后，更多的是烟民与意志、习惯、环境的较量。
复吸是常见的现象。程安琪接诊过一位六十来岁的烟民，这位烟民一直在戒烟、复吸，每隔半年就来门诊“故地重游”一次。她说，就连医生也不奢求烟民能一次就去根儿，因为“成瘾”本质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慢性疾病。
这一上午来门诊的4位患者，都有自行戒烟的经历而未能坚持。同样在医疗行业工作的年轻男性小秦介绍，去年自己得了哮喘，一抽烟必咳嗽，遂戒烟半年，之后发现病似乎好了，抽烟也没什么难受的反应了，自然而然又抽了起来；老牛也是在戒烟一段时间后，觉得吸烟也没啥坏处，走上了复吸之路。
感染了支原体或流感病毒，人会咽痛、发烧甚至出现肺炎，感染了诺如病毒会上吐下泻，烟瘾却没有如此迅速的症状，其危害日积月累、悄无声息，容易让人失去戒备，消解戒烟动力。
但是大量的科学研究已经提供了烟草致命的充分证据。卷烟可以产生7000多种化合物所组成的烟雾，很多物质是杀虫剂、汽车尾气、洁厕灵等的组成成分。吸烟者的平均寿命比不吸烟者缩短十年，吸烟可导致从口咽、食道、肺到结肠、膀胱等一系列部位的癌症，也可导致脑卒中、失明、冠心病、硬化性外周血管疾病等慢性病。吸烟还可导致男性阳痿、不育，加速女性衰老，造成流产、胎儿畸形等。
相比于看不见的伤害，尼古丁带来的愉悦直接而迅速，即便摆脱了生理依赖，一些烟民也要经历心理戒断，克服向烟草寻求快乐的心理依赖。有烟民说，烟就像一个“好朋友”，让人不忍割舍。
烟草在当代社会具备的社交属性，也增加了戒烟的难度。小秦告诉程安琪，科室里的同事都抽烟，每次出去参加饭局、酒局，推杯换盏之间抽得更凶。
“短期难戒的是生理成瘾，长期难戒的是心瘾。一般来说戒烟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复发，如果坚持了5年，复吸的概率就很低了。”程安琪介绍。
中日友好医院戒烟门诊，医生程安琪正在为患者判断烟草依赖程度。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
根据戒烟的不同阶段，戒烟门诊要给出相应的辅助方法。药物是用于早期降低烟民生理戒断反应的重要手段，除此之外，医生的言语干预也发挥重要作用。
对于自己戒烟意愿不够强烈的患者，医生通过宣教的方式让烟民意识到吸烟对于其本人与身边人的危害，增强戒烟动机。对于在戒烟中途复吸的患者，除了用药物帮助他们重启戒烟，医生也会帮忙分析他们复吸的原因，给出行为上的建议。举例来说，给老陆开出的用药处方，一定程度上是为了避免老陆回到熟悉环境后被触发吸烟习惯。在门诊，程安琪详细询问了老陆日常吸烟的各类场景和时间点，让老陆本人意识到哪些是“风险情境”，需要通过替代行为、转移注意力或尽量规避的方式应对。例如老陆习惯于在练字的同时吸烟，那么应当将吸烟的行为用尼古丁咀嚼胶或喝水等替代，饭局也是触发烟瘾的高危场景，老陆表态，自己以后会尽量避免这类饭局。
值得注意的是，身边人的行为对于烟民有着无形的影响。当日，一位儿子带着身体欠佳的老父亲来门诊，希望医生帮助父亲戒烟。问诊中，儿子坦白自己也有吸烟习惯，程安琪表示，最好他能和父亲一起戒烟，不然看到儿子吸烟或闻到烟味，父亲容易受到诱惑而复吸。不过，儿子认为自己烟瘾不重，并没有答应戒烟，只是表示以后不在父亲面前吸烟。
“在戒烟这件事情上，我们希望吸烟者也能转变心态。一方面充分认识到烟草成瘾是一种疾病，应当接受医学干预以提高戒烟的成功率。另一方面，把烟瘾当作一种慢性病，就像高血压、糖尿病等，不要想着一劳永逸根除，哪怕复吸了很多次也不要放弃，继续再戒，并通过行为管理、社交管理尽量延长每次戒烟的时间，不断向终身戒烟迈进。”程安琪说。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张磊 校对 刘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