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作战

进入抗战中期,李家钰军已成为在北方坚持抗战且具有独立编制的唯一一支川军。1938年11月,中条山的抗战部队被统一改编为第四集团军,孙蔚如任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升任第四集团军副总司令,但仍兼第四十七军军长,平时他也不在集团军总司令部,而是继续驻扎于军部所在地南村。



李家钰军所驻防的夏县、平陆县为晋南重镇,地域狭窄,面山背水,缺少回旋余地,加上与之对峙的日军居高临下,步步紧逼,形势很是险恶。有利条件是其北面连绵起伏的中条山脉可作为屏障,这种山高谷深的险要地形若能得到合理利用,亦足以与敌人抗衡和周旋。同时,中条山区的群众基础也很好,老百姓的抗日情绪比较高,在由共产党领导的牺盟会的组织下,他们侦察敌情,运送给养,安置伤员,修理工事,给予部队以极大的鼓舞和帮助。有一次,李家钰见到一个五十几岁的老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在为部队抬伤兵。两人抬得很起劲,旁人怕这一老一小吃不消,他们回答说:“如果这点事都做不了,还怎么打日本!”

自1938年5月奉调进入中条山起,李军及友军先后多次粉碎敌人所谓“扫荡中条山”的军事行动,掩护了黄河两岸和陇海铁路的安全。日军一直预谋沿同蒲路南下,渡过黄河和切断陇海铁路,随后向东围攻洛阳,向西进攻西安,但中条山抗战使得这一计划始终无法实现,日军因此非常头疼,他们将中条山视为影响其军事行动的“盲肠炎”,必欲除之而后快。



1939年5月间,同蒲铁路敌人的运输突然变得频繁起来,敌机飞至中条山进行侦察的次数也不断增加。集团军总司令孙蔚如判断敌人将有大的动作,下令各军自行调整阵地部署,加强工事。

6月6日,日军西起太行山,东至中条山,全线出动展开大扫荡,时称“六六战役”。此役扫荡,敌人对中条山地区一共使用了一个师团、一个旅团,另配属有野炮兵联队、山炮兵联队以及拥有三十八架轰炸机的飞行队,规模可谓空前。敌步兵分成九路,在炮空强大火力的掩护下,向中条山各军阵地发动猛烈进攻。

直接进攻李家钰军阵地的是由日军旅团临时编成的牛岛部队及伪军三千人。敌人先以飞机轰炸李军阵地,接着以一部从李军两师结合处插入,直攻其军部,李家钰被迫将军部撤往东北山中,两师也都退据郑家圪塔、下洞一线,依托深沟隘口苦战御敌。

中条山防区正面东西长两百多里,而包括李军在内,孙蔚如集团军一共只有三个军,面对敌人如此强大的兵力和火力,显得力量非常薄弱。事实上,当天除少数部队经过苦战将敌击退外,其余各军的第一线阵地均先后失陷,中条山阵地已陷入了到处被优势敌人突破的困境。



集团军参谋长陈子坚赶紧向第一战区留守处报告情况,留守处转报驻洛阳的战区长官部。战区长官部参谋长郭寄峤研判后,一面抽调部队增援中条山。一面给李家钰下达了机动作战的命令。

6月7日,敌人集中力量攻击李青廷师师部所在地西沟。李家钰亲临前线指挥,依照战区命令,派李宗昉师趁机突袭敌人侧背,同时从李青廷抽出两个营向敌后进行迂回。敌人攻势受挫,伤亡很大,不敢再往东突进。入夜,两师以连为单位,派出六支小部队,分别绕袭敌后,敌人惶恐不安,天明后即行撤退。

李军成功击退敌人是六六战役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孙集团军各部通过对敌人进行侧击、截击、尾击,先后得以恢复原阵地,并迫使敌人全部北窜退出了中条山。

六六战役是李家钰军在中条山所打过的最大、最激烈的一次战役。整个孙集团军共伤亡官兵六七千人,敌人的损失也不小,战后敌人在运城追悼其阵亡人员,陈列尸灰罐一千七百余只。另据侦察人员报告,战时在夏县附近曾看到有被打死的日军尸体一两百具,伤残者也很多,当时日军就在夏县附近架起木柴,浇上汽油,将尸体全部予以焚烧,日军中伤残未死但已失去作战能力的士兵,竟也被拉到烈火中焚烧致死。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在中条山枪炮声激荡的那段日子里,南方主战场反而出现了一段平静期,尽管这种平静只是相对的、短暂的。

在南岳军事会议上,蒋介石规定集团军总司令不再兼任军长。这让杨森心里感到非常矛盾,他是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二十军军长,按照规定,理应辞去军长一职,专任集团军总司令,但杨集团军跟其他川军集团有所不同,里面仅第二十军才是杨森的基本部队,换句话说,杨森真正能够指挥如意的,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一旦新的军长与他貌合神离,实际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对集团军的掌控能力。

新的军长一定要有,但必须绝对可靠、绝对放心。在二十军的高级将官中,若是要提拔军长的话,以副军长夏炯和一三三师师长杨汉域呼声最高,两个人在能力上也旗鼓相当。这让杨森一时犹疑不决,不知道究竟挑选谁更合适,只好自己姑且先兼着再说。



夏炯本以为自己是副军长,副军长继任军长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想到半途中会杀出一个杨汉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也不能把豆腐放馊了再吃,为了跟杨汉域竞争军长席位,夏炯决定冒险走一走上层路线。

所谓上层,当然得比杨森再高一层,夏炯找上了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薛岳是粤系军人,以往跟夏炯并没有什么历史关系,但夏炯一向善观风色,他看出了有机可乘。出川抗战前,二十军调驻贵州,薛岳任滇黔绥靖副主任,二十军归其指挥。杨森虽是薛岳的下级,但他的年龄比薛岳还要大上十几岁,资格也比薛岳老,有时就不会完全听从薛岳的调遣,双方曾为此闹过矛盾。

如今薛岳又重新做了杨森的顶头上司,他很担心杨森会不会又倚老卖老,不听从指令。看到夏炯主动上来拉关系,他便认为这是个好机会:经我的手提拔夏炯,夏炯一定对我感激涕零,以后指挥二十军还不是让到哪就到哪,应用自如?

当下薛岳也不同杨森商量,便亲自出面,电保夏炯出任二十军军长。电报呈交重庆政府,蒋介石以为杨森已和薛岳交割明白,即予批准,并另外发一份电报给杨森,让他与夏炯办理交接事宜。

杨森毫无心理准备,接到电报后极为震惊,顿时就有了一种被人暗地里做手脚的感觉,原先他还对军长人选犹疑不决,这下倒下定了决心。

之后,杨森一边做出姿态,让军部各处准备移交,一边与总部参谋处长杨鉴黎密电蒋介石:二十军军长由副军长夏炯升充,这一命令自然应该照办,但二十军的情况是,第一三三师师长杨汉域追随他杨森的时间最早,劳苦功高,而且资历也在夏炯之上,如果硬性委任夏炯为二十军军长,恐难服众,因此希望能将夏炯调到别的军去当军长。



这封密电由二十军驻重庆办事处处长李寰亲自面陈蒋介石,蒋介石也是个聪明人,一看就明白过来,于是再次批复:“夏炯与杨汉域对调。”

夏、杨内部竞争的结果,夏炯以副军长兼一三三师师长,杨汉域升任二十军军长。夏炯眼看着手指头都已经够到军长职位了,居然瞬间梦碎,心里自然不好受,然而既然木已成舟,又给了一个师长的实职作为弥补,也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军长间题得到解决后,军委会电令二十军进行整编,两师均由两旅四团制的乙种师,缩编为三团制的丙种师。虽然步兵编制被压缩,但特种兵编制却有所扩大,军增设了个辎重团和炮兵团,以下战斗单位的火力也不同程度地得到增强,连营都增了一个炮兵排,拥有两门迫击炮。

部队进行整编后,开赴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幕阜山区。集团军总司令部设于平江县长寿街,二十军军部驻平江水口桥,夏炯师驻防平江关王桥,杨干才师驻防江西修水唐城坳,两师共同向崇阳、通城、白霓桥敌人进行警戒。

新账老账一起算

自杨集团军担任鄂南前线守备任务以后,蒋介石便将幕阜山区划定为他们的根据地、用以储存粮食、弹药和其他作战物资,同时一再叮嘱杨森:“长沙失守,你没有责任;平江失守,你负全责!”

杨森出戍鄂南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攻克通山,将通山作为前进据点,使得平江进可攻,退可守。尚在部署之中,驻通山据点的日军看他不顺眼,倒率先对平江发起了攻势。既来之,则安之,是骡子是马,都不妨拉出来遛遛,杨汉域军(二十军)奉命一拳打过去,正中其门面,日军被击毙不少,有一支骑兵队、连人带马折了十余骑。



通由日军显然没想到对面的邻居如此火辣,颇出乎意料,退却后到底不甘心,便又摸着红肿起的脸,倾力来攻。这次杨军把马刀、刺刀都亮了出来:既然你如此恋恋不舍,那我们只能用一颗陪你到老的心,跟你玩到底了!

对砍对杀一番之后,日军发现新邻居真的不好惹,便乖乖地赶紧缩了回去。

两番小胜,令杨森信心大增,现在你不找我,我要找你了,咱们新账老账起算。1939年4月,他将杨干才师和集团军内的第五七○旅组成混编支队,大举进袭通山、咸宇。通山的日军千错万错,不该先跑出来惹是生非,部队新败,导致斗志不坚,在激战中,通山、咸宁日军共被混编支队打死一百余人。4月22日,杨师通过突击力克通山县城,附近日军的交通和通信皆被切断,日军 为之大震。

通山不久又被敌人重新占领,但杨森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通山以东有一处地方叫南林桥,它是两条公路的交会点,其重要性还在通山之上。

杨森先派出一个团向南林桥敌据点进击,最初推进很顺利。薛岳得知杨森收复通山,继玫南林桥,大为兴奋,特地打电话给杨森,说用一个团打南林桥不够,必须抽调更多部队,并由师旅以上的战将亲临指挥,他还给杨森设定了期限,希望能在五天之内攻克南林桥。



杨森爽快答应,增加一团,并派杨师的副师长刘席涵负责指挥。刘席涵并非无名之辈,乃杨森麾下骁将,且指挥两团的生力军,如此狠打猛敲,相信前面就是块冰都得融化了,然而连攻五天,南林桥居然纹丝不动。

到了第五天拂晓,按照薛岳和杨森的约定,必须在这天早上的9点钟以前拿下南林桥据点。刘席涵焦急万分,他知道天一亮,日军炮火将更加猛烈,相应攻取南林桥的希望也会愈加渺茫。

正在长吁短叹,彷徨无计之际,刘席涵蓦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雾,重重叠叠的白色雾气将南林桥完全覆盖,仅露出一些高屋房顶以及大树长竹的尖端。

这是大自然施发的烟幕弹,真是天助我也!刘席涵喜出望外,当即率部悄悄逼近敌据点。

在大雾弥漫的情形下,日军视线不清,也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突然降临。刘部官兵齐声呐喊,一拥而入,雾气包围中,日军难辨东西,枪也不知道该朝哪里放,川军又砍又刺,很快就靠近战肉搏拿下了南林桥。

对于南林桥这样的战略要点,杨森志在必得,对手也不甘于轻易放弃,不久又全力反扑。杨森料到了这一点,随即指派杨干才率部驰援南林。

杨干才是杨森的侄孙,在杨家已经是第三代了。他毕业于杨森所举办的泸州讲武堂(以下简称泸讲),泸讲是杨森自办的第一所军校,建校历史比四川讲武堂还早。那还是杨森刚刚从滇军投到川军刘湘部的时候,他自告奋勇,担任了四川联军的前锋,在龙泉山大败滇军,其善战之名显赫于当时,之后便举办了泸讲。

经过统一之战等一系列大战的考验,泸讲学员迅速崭露头角,在第二十军中,早期团长以上军官比如夏炯、刘席涵等多为泸讲学员,而四川讲武堂及其他军校的学员那时大多还只能担任中下级军官。

不过在泸讲学员中,杨干才的资历并不算高,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在强手如林的第二十军中当到师长,靠的也绝不只是宗族关系和泸讲背景。

军队中等级森严,通常都是下级看上级脸色,甚至还要拍马屁。杨干才年轻,资历浅,他偏偏反过来,常常主动去讨好部下,而且很有针对性,喜欢喝酒的他送酒,喜欢抽烟的他送烟,喜欢喝茶的他送茶,喜欢大碗吃肉的他送火腿、腊肉。

战争期间物资奇缺,有钱出高价都不一定能买到食品,杨干才也不是常有吃有喝,那些收到东西的部下往往被感动得不知如何才好。不过且慢,人杨干才能咽着自己的口水,把好东西拿出来孝敬你们,可不是白给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打仗之前,你得好好想一想,假使仗打得不好,还有什么脸再去见你的上司!

杨干才对胜败之将的待遇分明。你若是打了胜仗,他或是立马兑现几百元奖金,或是升官提干,或是再请吃喝,乃至于跑到连营去亲自讲一次话以示勉励。你若是打了败仗,他不骂不打不罚,非但如此,还会亲自“夹道迎接”,只不过姿态是这样的:双手叉腰,努着个嘴,双眼鼓起,什么都不说地瞪着你。

每当这个时候,吃了败仗的部下比受任何处罚都难受,恨不得杨干才立即抡圆了抽自己两大嘴巴,心里还舒坦一些。可是杨干才会吟诗作对,还喜欢谈古论今,平时也自诩为一文化人,他怎么能出手体罚你呢?他让你干耗着,耗到下次打胜仗为止!



杨家将

从杨森手里接过令箭后,杨干才策马当先,几乎与日军同时到达南林桥,然后一顿拳脚,打得敌人落荒而逃。

此后经过一个月的拉锯战,杨干才吃肉喝汤,把南林桥外围的日军全部扫荡干净,让对手见识了一下什么叫我的地盘我做主。

发现派小股兵力进袭南林桥无法奏效,附近咸宁据点的日军倾巢而出,向杨师发动攻击。趁着来敌立足未稳,杨干才挥师发起凶猛冲锋,短兵相接处,日军占有优势的火力无法完全发挥作用,双方展开了肉搏白刃战。

杨干才岁数虽然不大,在四川却也有袍哥背景,这种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功夫大片,他是一定要亲自参加的,战场之上,马刀砍到手麻。战斗结束时一清盘,杨师折损两百余人,日军伤亡亦以百计。

见从正面难以突破,日军便以坦克和骑兵打头,步兵随后,猛攻杨师之侧翼。杨干才扎稳马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人攻势受挫,只得怏怏撤退。

十二天内,杨干才连挫日军七阵,引起外界极大关注。武汉失守以后,报章久无捷报,急需猛料,于是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湘北民心士气均为之一振。

倒是杨森自己不放心了。他读的不光是捷报,还有战报,上面记录,杨师伤亡不断增多,再考虑到杨干才出战后已厮杀二十多天,中间没有任何休息时间,恐其支持不住,于是三令五申,要杨干才暂时退却,以便休整补充。



杨干才遵命退出南林桥,但他只休息了一天,未等补充,又回师部组织反攻,将南林桥外围据点全部予以拔除。

杨森自己就以悍勇成名,一般的勇将在他眼里都不算勇,但看了杨干才的表现,也不由得又惊又喜,说:“杨干才真不愧为我家勇将!”

杨干才犹如青年杨森的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天之后,他约同集团军内的友军,兵分两路,对南林桥之敌实施前后夹击。日军对这个打不死、累不倒的凶神已经感到害怕,急忙出兵,欲切断其后路。杨干才制敌以先,早就分兵堵截,敌人想踩他的尾巴都踩不着。这位有袍哥背景的师长还有很多鬼点子,他发现附近有座空荡荡的大房子,猜到日军必定会入住,便提前在房子里埋下了地雷,日军一支运输队胆儿够肥的,不知深浅,还真进去了,结果⋯⋯

刘席涵五天攻下南林桥,还得亏老天相助,杨干才靠勇猛加点子,也是五天,再次收复南林桥。

南林桥的占领和巩固,终于为杨集团军在鄂南取得了一个稳固的前进据点。及至第一次长沙会战爆发,军委会和第九战区都提到,正是因为杨集团攻克南林桥,影响了敌人运输系统,打乱了其战略部署,使其不得不进行相应调整和准备,会战才由此拖延了将近半年之久。

当时国内报刊均以显著版面刊载了南林桥战役,杨汉域、杨干才也由此双双浮出水面,被外界称为“杨家将”,杨干才更是通过南林桥之战一举成名天下知,在少壮将领中开始崭露头角。人人都知道杨森有一个能打仗的侄孙,是“杨家之干才”,湖南一家报纸天天连载“杨家将”,对杨汉域、杨干才等人进行长篇报道,后来因读者追捧,还汇集成册,出了单行本。

杨森自辞去二十军军长之职后,一直期望心腹得力战将能替他指挥这支嫡系部队。杨汉域处事低调,原先杨森还担心他难以胜任军长之职,经过几次战役一打,发现他沉稳老练,无论顺境逆境,用兵时都能做到镇静从容,颇具帅才。杨干才则年轻有锐气,特别勇猛好斗,是个难得的将才。

在杨军内部,若将杨汉域比作西汉时的卫青,杨干才就是霍去病,两人身上所积蓄的能量着实不小。按照杨森的说法,当他确证二杨可用时,内心所得到的安慰,绝非笔墨所能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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