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这位是您带的兵?”乡公所的小文书瞪大了眼睛,手里端着的水碗都忘了放下。1951年深秋的某个清晨,湖南衡东县石湾镇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67岁的彭友胜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正指着墙上新贴的主席像。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微微发颤,浑浊的眼底却闪着异样的光。
这张绘制于三个多月前的毛主席标准像,此刻正挂在乡公所的白粉墙上。画像中的毛泽东身着中山装,面容安详中透着坚毅。彭友胜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润之这小子,当年在我铺位上睡时还蹬被子呢。”话音未落,几个办事员“唰”地围了上来,乡公所里顿时炸开了锅。
时光倒流四十年。1911年那个金秋十月,长沙新军第五十标驻地飘着细密的秋雨。时任副班长的彭友胜正蹲在屋檐下卷烟丝,突然听见操场上传来争执声。一个操湘潭口音的高瘦青年梗着脖子,正和值星官争得面红耳赤:“我毛泽东要革命,凭什么要保人?”
彭友胜后来总爱念叨,那天他鬼使神差地多管了回闲事。刚满十八岁的毛泽东穿着半旧的蓝布长衫,背着个青布包袱,说话时总爱把右手插在腰间。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硬是凭着一腔热血让彭友胜破例当了保人。新军花名册上,从此多了个“毛润之”的名字。
有意思的是,毛泽东初入军营便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特质。他总在熄灯后点着油灯读书,把每月七块大洋的军饷大半用来买报纸。朱其升后来回忆,有次他们几个老兵凑钱买酒,毛泽东却把分到的铜板全换了《民立报》。不过这位“书呆子”并非不合群,每逢休息日,他常给目不识丁的战友读报,把“民主共和”的道理掰碎了讲给大家听。
1911年11月的某个寒夜,成了彭友胜记忆中最惊心动魄的片段。当时部队奉命驰援武昌,急行军途中突遭暴雨。山道上的火把次第熄灭,等彭友胜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毛泽东和朱其升不见了踪影。这个平日里最讲究军容风纪的副班长,竟带着两个弟兄掉头钻进雨幕,硬是在悬崖边的老松树下找到了浑身泥浆的两人。
“老彭,我这辈子都记得你背我过河时说的那句话。”二十年后毛泽东在广州重逢彭友胜时,还提起那个暴雨夜。当时彭友胜背着崴了脚的毛泽东,在齐腰深的河水中吼着:“润之你记着,革命路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可惜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个总在值夜时偷看《孙子兵法》的年轻列兵,将来会改写整个国家的命运。
1925年春天,当已是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的毛泽东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见到彭友胜时,这位老班长正为部队克扣军饷的事发愁。彻夜长谈中,毛泽东第一次向故人吐露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构想。彭友胜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牢牢记住了那句“革命要依靠最广大的农民兄弟”。或许正是这次谈话,让他在1946年毅然脱下穿了三十五年的军装,回到衡东老家当起了种茶人。
1951年的那个秋日,当彭友胜颤抖着写下“润之吾弟如晤”六个字时,毛笔尖的墨汁在信纸上洇开好大一团。乡里识字的老先生劝他多写些功劳苦劳,他却执意只在信末提了句“家中尚能温饱”。谁料二十天后,盖着中南海邮戳的回信竟真的出现在村口邮差手里。泛黄的信笺上,毛泽东用熟悉的笔迹写道:“友胜兄:茶饭尚可?如有不便,可持此信见程星龄同志。”
更让乡邻们津津乐道的是,自那以后每年清明前,彭家茶山上最嫩的“雨前毛尖”总要往北京寄去两斤。有年开春,彭友胜在装茶叶的竹篓里塞了张字条:“当年说好革命成功一起喝酒,如今只能以茶代酒了。”月余后,村支书送来个蓝布包裹,里头是包着油纸的湘莲与一封短信:“茶香犹胜酒,来日方长。”
这段跨越四十年的情谊,在茶香氤氲中继续书写着质朴的篇章。彭友胜直到1960年离世前,仍保持着清晨给主席像掸灰的习惯。有次小孙子顽皮,把画像旁的墙灰蹭掉一块,平日慈祥的老人竟急得抄起竹扫帚:“这是你毛爷爷待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