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评论
作者：刘怡德，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约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2025年4月4日上午，韩国宪法法院对成案111天之久的尹锡悦弹劾案做出最终宣判。韩国宪法法院代理院长文炯培于当天上午11时22分宣读判决书主文，称宪法法院决定“罢免总统尹锡悦”。他在宣读主文前表示，参加弹劾案表决的8名法官意见一致。宪院裁定的效力在主审法官宣读裁定书主文时生效，尹锡悦随即被免去总统职务，成为继朴槿惠之后第二位被罢免的韩国总统。
在早先的弹劾案判决过程中，尹锡悦持续为自己的戒严行动辩解，声称当时国家面临在野党的“国会独裁”，屡屡弹劾政府官员、杯葛政府议程，意图“瘫痪国家”，因此不得不宣布“具有警示意义”的紧急戒严，试图为戒严行动提供合法性、必要性论据。但宪法法院在判决书中说，尹锡悦悍然动用军警破坏国会等宪政机关，严重侵犯国民的基本权利，明显违反总统维护宪法的职责，“通过罢免尹锡悦而维护宪政秩序，产生的利益远远大于损失”。
▲ 宪法法院审理尹锡悦弹劾案，中间为宪法法院代理院长文炯培。
宪法法院还驳回尹锡悦关于“紧急戒严属于警告性质”的主张，认为该说法与《戒严法》所界定的戒严目的相悖。同时，宪法法院认定戒严时期颁布的布告令实质剥夺了宪法赋予国民的民主权利，也实质侵夺了国会权利，严重违背宪法和法律。宪法法院还查明，尹锡悦曾试图阻止国会表决解除紧急戒严案，意图动用国军反谍司令部抓捕主要政治和法律界人士，其行为对民主制度构成严重威胁。宪法法院还确认，国会提出弹劾案在程序上并无瑕疵。
半个多小时的判决书主文宣读彻底终结了尹锡悦的政治生命。4月中下旬，尹锡悦还将面临“煽动内乱罪”的审理，那时他将以一介白衣的身份出席审理。尹锡悦被罢免维护了韩国宪政秩序的最后一点体面，由去年12月初肇始的“紧急戒严风波”及两党阵营博弈暂时画上了句点，但韩国的“青瓦台魔咒”没有走到终局，韩国的政治恶斗也远没有结束。
尹锡悦倒台后的各方反应
尹锡悦被免职后，韩国脆弱的“代行体制”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弹劾案既已审理结束，在野阵营不会再以“阻挠宪政秩序”“瘫痪宪法法院”的名义对韩国代总统韩悳洙大搞“弹劾威胁”，这位为韩国政府工作四十多年的职业公务员终于能够暂时将注意力完全转移至国政运营领域；忧的是，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将在60日内结束（注：韩国宪法和法律规定，若总统缺位，须于六十日内进行补选）。韩悳洙历经左派、右派五任政府，长期深耕于经贸外交领域，几乎干满了韩国文官体系内所有高阶职位，又代行了一段时间的总统职权，已经创造了极为传奇的四十余年公职生涯。
有别于尹锡悦，韩悳洙的支持率始终保持稳定，其理性、专业和相对中立的政治姿态受到跨党派好评。尤其是反对党“政治恶斗”般地通过其弹劾案后，韩国民众普遍认为这是“不理智、非必要之举”，也从此时起，韩国社会对于“反对弹劾”的支持度有所攀涨。基于此，韩悳洙恐怕更多地是长舒一口气，因为尹锡悦一手造就的“烂摊子”终于要“甩给”别人了。
就在弹劾案通过后不久，韩悳洙发表国民谈话。他强调，尊重宪法法院的判决，并将致力于维持稳定的安全态势，确保国家安全和内政外交工作毫无差池。他还呼吁政界和国会放眼国家未来，求同存异，凝聚智慧。他承诺，政府将为民生和经济不被动摇而竭尽全力。随后，韩悳洙分别召开了两场内阁紧急会议，分别讨论美国加征“对等关税”事宜和朝鲜方面动向，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进国政治理。
▲ 弹劾案宣判后，代总统韩悳洙发表国民讲话，呼吁各方尊重宪法法院裁决、冷静对待弹劾案。
执政党方面则是“哀鸿遍野”。国民力量党临时领导人权宁世当天在国会发表立场称，宪法法院作出罢免裁定“令人遗憾”，但执政党“虚心接受宪院的决定”。我们相信尊重宪院的这一决定是守护民主和法治的方法。权宁世还说，作为执政党，未能发挥应有作用，深感责任重大。他呼吁民众保持冷静，避免暴力与极端行为，携手守护社会的和平与秩序，停止一切煽动分裂和矛盾的行为，共同致力于社会的治愈与恢复。消息人士透露，对于两个月后的总统大选，执政党内部普遍持悲观态度。根据当前民调，支持罢免尹锡悦的受访者占57%，反对的受访者占35%，支持政党轮替的受访者占53%，倾向于由国民力量党继续执政的占34%。无论口径如何，执政党在几乎所有的民调数据中均与最大对手共同民主党差出20%左右，远远超过民调统计的误差范围。
总统府相关幕僚当天留守办公室，在紧张的气氛中收看了宪法法院对尹锡悦弹劾案宣判的直播。据悉，尹锡悦本人也在汉南洞官邸观看了宣判过程。在此之前，部分幕僚甚至预测宪院可能会驳回弹劾案或不予受理，但8名法官以一致意见裁定罢免后，总统府方面大受冲击。一名官员表示，对此“无话可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尹锡悦方面则几乎保持缄默。弹劾成立后不久，尹锡悦通过法律代理人团表示，自己未能达到国民的期待，对此深感遗憾和抱歉，并向所有支持者表达感谢。他还表示，能够为国家效力是莫大的荣幸，今后他将继续为国家和国民祈愿。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几乎不会掀起什么波澜。4月4日下午，韩国总统室高级幕僚向代总统韩悳洙集体请辞。
▲ 韩国总统府降下象征着总统的“槿花凤凰旗”，象征总统缺位。
最引人关注的是李在明和共同民主党。判决出炉后不久，李在明就在国会前发表讲话，支持者甚至将之视作“总统就职演说”。李在明在演讲中强调，“伟大的国民找回了自由民主的大韩民国，向所有守护韩国民主共和制度的民众致以崇高敬意和由衷感谢”。李在明指出，在任总统再次被罢免是韩国宪政史上的悲剧，包括他本人在内，整个政界都应深刻反省、承担责任。他承诺，为了避免类似宪政危机重演，将竭尽全力，让政治成为国民和国家的希望。目前，共同民主党的政党支持率为37%（国民力量党为33%），李在明个人的支持率为33%，远超其他潜在候选人。在执政党阵营群龙无首，不知道会推举何人参选时，在野党已将资源逐步集中于李在明周围，在这场总统大选中，李在明和共同民主党占有十足的先机和“大义”名分。
▲ 最大在野党党首李在明于弹劾案宣判后发表谈话。
“青瓦台魔咒”没有失灵
尹锡悦早在竞选总统时期就被人认为“迷信至极”。他甫一就任，就将总统府由青瓦台迁至龙山大楼，认为青瓦台“风水不好”。但是，总统府地址的迁移似乎没能改变韩国总统的“悲惨命运”。尹锡悦将总统府迁至龙山大楼后，其政府始终丑闻缠身、施政不力，支持率也一路狂泻，在国会也始终面临朝小野大的局面，最终逼得他悍然发动紧急戒严，犯了韩国政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忌讳。无独有偶，近期韩国前总统文在寅也深受女儿受贿的丑闻。作为韩国民主化之后离任支持率最高的总统，文在寅被认为能够突破“青瓦台魔咒”。但其卸任后，文在寅始终面临着“家人受贿”的检方调查。
2025年3月25日，文在寅的女儿文多惠因涉嫌受贿被立案调查。检方将重点调查文在寅和文多惠是否共同受贿。检方表示，某社会团体去年针对文多惠向首尔钟路警察署提交检举书，该案上月底被移交至检方。据悉，检举书指控文多惠的前夫徐某受到关照，担任泰国易斯达航空高管。此后文多惠同徐某旅居海外期间从航空公司直接获取了经济利益，可被视为有关方向文在寅进行行贿，因此父女二人共同受贿。
▲ 文在寅与女儿文多惠。
韩国目前最热门的总统候选人李在明也深陷刑案。他被指控在2022年总统大选期间“发表虚假言论”干扰选举，并在一审中获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尽管二审推翻了一审判决，认定李在明无罪，但韩国检方已就此案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注：韩国采用三审终审制）。韩国社会普遍估计，最高法院将于6月底之前宣判终审判决结果，届时韩国大选已经结束（注：韩国社会估计，本次大选将在6月3日进行），李在明很有可能已经“入主龙山”。
究其原因，韩国总统的“命运多舛”在于多个层面。首先，韩国检察系统相对独立，检察总长（即最高检察官）由总统提名、国会批准任命。在制度设计上，这一程序具有一定的制衡机制，理想上能够避免总统任命完全听从政府意愿的检察总长。然而，除了一般意义的检察官，总统还有权直接任命特别检察官调查“特定案件”，使得特别检察系统事实上沦为了政治斗争的工具。
▲ 时任韩国检察官的尹锡悦向公众介绍自己调查韩国前总统朴槿惠的相关情况。
其次，韩国政党并不是一个以共同价值观整合起来的具有政治内聚力的政治团体，更像一个围绕某一权威候选者而打造起来的“选举机器”。这样以一个权威中心向外延伸而建立的政党网络缺乏成熟政党所具有的对于社会不同阶层的广泛代表性。这种“选举导向”而非“理念导向”的政党组织模式也加剧了政党碎片化，不利于韩国形成稳健的政党制度。又之，韩国政治长期以岭南、湖南为两大政治对垒集团，表现出严重的对立与不信任态度，党派之间缺乏沟通与协商妥协，而是以党派斗争解决党派分歧。
最后，韩国政府无法解决政治色彩浓厚的司法系统，也无力削弱其权威，助长了实施政治报复的可行性。选举制度的多数主义逻辑又推动了政治极化和“赢者通吃”心态，势必使得政治报复已经成为各阵营对抗斗争的“既定逻辑”，是一种“路径依赖”，在短时间内已经难以革除。在本轮韩国朝野恶斗中，检察官出身的尹锡悦缺乏理性沟通和政治妥协的素养，习惯于“一莽到底”地处理政治事务，更加激化了朝野矛盾，最终酿成持续100多日的韩国政坛恶斗，再次将本就不理智的韩国政治推向激化。
▲ 韩国民众举行集会，要求从速弹劾尹锡悦。
韩国政治的下一步如何走？
最迟于今年6月3日，韩国将举行新一届总统大选。鉴于目前的政治生态和民意支持，李在明几乎已经成为“准总统”，在本次总统大选中占据着绝对优势。目前，在野阵营已经在国会中占据192席，接近三分之二多数，若李在明成功当选，韩国左翼阵营将完全掌控总统府和国会，并对保守阵营形成史无前例的优势地位。尹锡悦政府亲美、媚日的外交政策将得到一定扭转，韩国内政也会走向一段平稳期。
但是，由尹锡悦发动非法戒严而拉开的韩国政争不会消弭。尽管代总统韩悳洙和韩国朝野两方在弹劾案宣判前已经呼吁“尊重宪院判决，禁止暴力集会”，但弹劾案宣判后仍发生了多起尹锡悦支持者暴力扰乱社会治安、侵害社会秩序的案件，甚至爆发了“倒尹”“挺尹”阵营的街头对垒。尽管李在明一再强调要“弥合政治分裂”，他也极大概率将以大比分结果入主龙山总统府，但是已经“走火入魔”的韩国政治恶斗不会因某一个总统的倒台而结束。李在明也并非“纯洁无瑕”，他身上也背负着待审的刑事案件。一旦李在明身上的刑案在未来某一日再度进入大众视角的中心，韩国可能又将陷入疾风骤雨般的政治斗争中。
参考资料
[1] https://cn.yna.co.kr/view/ACK20250325002000881?section=search
[2] https://cn.yna.co.kr/view/ACK20250404002900881?section=politics/index
[3] https://cn.yna.co.kr/view/ACK20250404005000881
[4] https://cn.yna.co.kr/view/ACK20250404003900881
[5] https://cn.yna.co.kr/view/ACK20250404002600881
作者简介：刘怡德，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北京外国语大学本科生，研习兴趣为外交政策分析、比较政治、政党和选举政治。
编务：刘怡德
责编：王加特
图片来源：网 络
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关注民小智君
转载：请微信后台回复“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