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叙事||黑皮
奶奶家的记忆经常与黑皮纠缠在一起。他像一根深扎在泥土里的藤蔓,蜿蜒在我童年的每个角落。若说鲁迅笔下的闰土是月光下刺猹的少年,那么黑皮便是烈日下奔跑的影子。他皮肤黝黑,眼睛很大,笑声清亮,带着山野间独有的鲜活气。
相思乡九龙村的兰坡屋场不大,七户人家错落于山坳间,青瓦黄墙隐在松林深处。父亲将我寄养在奶奶家时,我不过三岁。屋场里的孩子少,黑皮成了玩伴之一。他比我大几个月,却仿佛通晓世间所有秘密。我们白天追蜻蜓、掏鸟窝,夜里挤在一只竹篮中入眠。
那竹篮是黑皮的“摇篮”。四四方方的竹编笼子,用麻绳悬在房梁下,像一叶悬空的舟。夏夜闷热,竹篮透风,凉意从孔隙中钻进来,裹着松脂的清香;冬夜寒重,棉被将我们裹成两只蚕蛹,竹篮轻晃,如荡秋千般催人入梦。有时半夜翻身,竹篮陡然倾斜,黑皮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两人咯咯笑作一团。奶奶总嗔怪:“两个猢狲,要把房梁晃塌哩!”
黑皮的胆量是喂给山林的。屋场后山腰有个米筛洞,洞口覆着巨石,内里幽深曲折。传说抗战时,全村人曾藏身于此躲过日军的扫荡。我向来怕黑,只敢在洞口张望,黑皮却举着松明火把,弓身钻进石缝。片刻后,他攥着几枚灰白的蛇蛋钻出来,得意道:“里头大得很,能藏下一个屋场!”我捏着冰凉的蛋壳,既佩服又后怕。
松林也是我们的粮仓,黑皮教我舔食松针上的白霜,甜津津的,像偷尝了云朵。他说,那是松树流的“糖泪”。我们还会用竹筛捕鱼,将筛子沉入水塘,撒一把碎米,待鱼群聚拢,猛地提起,银鳞在阳光下乱跳。黑皮总把最大的鱼塞给我,自己啃着鱼头咂嘴:“你白净,多吃鱼能长聪明!”
七岁那年,父亲接我回月田读书。临别前夜,黑皮往我兜里塞了一包松子,低声说:“寒假再来,我带你去掏野蜂窝。”可再见时,他已然变了模样。十三岁的黑皮辍了学,跟着姐夫学木匠。他个子窜得极高,皮肤更黑,掌心布满茧子,却仍爱找我借书。那时候我转学在“芙蓉寺”读初一,他常来我奶奶家跟我一起看书。油灯下,他捧着《水浒传》磕磕绊绊地读,遇到生字便用炭笔圈画,等我周末回来讲解。
初中毕业后,我在君山中学读高一。有一天,我宿舍的床铺坏了,要请木工。想不到的是,他正在君山做艺,那天来帮我修床的木匠竟然是黑皮。他正挥斧刨木,看到我操着一口地道的毛田口腔,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嘿舍,等嗯当了大记者,给我写篇文章!”
再后来,我在岳阳日报谋了差事,黑皮在市城骑摩托载客。他的租房狭小,一床一桌,墙上贴着泛黄的报纸。我去蹭饭,他必温一壶谷酒。三杯下肚,话便稠了:“上海那边工钱高,等我攒够本钱,也去闯闯!”醉眼朦胧间,他仍是少年模样,只是眼角多了细纹。 有几回喝得晚了,他执意留宿。床窄,三人侧身而卧,他鼾声如雷,妻子缩在墙角偷笑。三十岁的我们,依然信着“兄弟如手足”的傻话。
我在长沙《家庭导报》当编辑之后,黑皮真去了上海。他寄来照片,只见他西装革履,站在外滩霓虹中,身后是黄浦江的粼粼波光。信里写他专做红木家具,老板器重,月入近万。我替他高兴,却又隐隐怅然,那个在山洞里掏蛇蛋的黑皮,终于成了都市洪流中的一粒沙。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伯父的葬礼上。他跨省赶回,一身黑衣,指挥众人抬棺、挖土,熟稔如旧时领头玩耍的孩子王。葬礼结束,他蹲在田埂抽烟,忽然说:“米筛洞塌了,前年暴雨冲的。”我愣住,想起竹篮、松针、晃动的火把,想起他说“里头大得很”时的神情,喉头蓦地发哽。
伯父去世后,我极少回兰坡屋场。3年前清明去给奶奶扫墓,已经没有了老屋。黑皮虽然在老井旁建了一栋二层的小楼房,但他很少回来,现在他定居在岳阳。立在老井前,仿佛看到老屋的黄梁上依然吊着一个竹篮,恍惚听见竹篮“吱呀”摇晃,两个黑影挤作一团,笑骂声撞碎在时光里。
如今偶闻乡音,总错觉有人在身后喊“黑皮”。回头望去,街巷熙攘,再无一人黝黑如炭,冲我挥动沾满木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