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要涨了。”1979年5月16日深夜,林正义借着月光最后一次校准手表,指尖碰到胸前防水袋里的全家福。金门马山观测站的探照灯刚扫过海面,这位27岁的国军连长便像黑鱼般滑入波涛。三小时后,当他赤脚踩上厦门角屿岛的礁石时,裤管里还缠着条挣扎的海鳗。
这个戏剧性场面背后藏着精密的计算。作为陆军军官学校全优毕业生,林正义在战情室研究潮汐表整整三个月,甚至摸清了厦门海岸线每块暗礁的分布。泅渡当天,他特意提前两小时发布“防渗透演习”指令,将驻防士兵调离最佳观测点。有意思的是,他留给军营的最后物件是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军装,衣领上还别着蒋经国亲自颁发的“克难英雄”勋章。
台湾宜兰乡下长大的穷学生,如何蜕变成让两岸都头疼的“叛逃者”?时间倒回1971年,台大农工系新生林正义在课堂提问:“教授说台湾糖业冠绝亚洲,可我家种甘蔗为什么总亏钱?”这个问题让教授支吾半天,却让路过的军官学校招生官眼睛发亮。三个月后,这个会背《孙子兵法》的寒门学子穿着崭新军装站在蒋经国面前,总统府新闻处的镁光灯亮得他睁不开眼。
金门服役的日子撕开了荣耀的假象。当他在碉堡里抓到偷喝高粱酒的将门子弟,对方竟嬉皮笑脸:“林连长,我爹在国防部管晋升。”更刺痛他的是某次战备检查,整箱过期的军用罐头赫然印着“大陆战俘专用”字样。1978年冬天,广播里传来《告台湾同胞书》的瞬间,观察所的铁皮屋顶被海风掀得哗啦作响,像极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泅渡成功的那个黎明,厦门守军发现这个“水鬼”时,他正用刺刀剖开海鳗肚子。“同志,我是来投诚的。”浓重台湾腔让哨兵差点扣动扳机。在审讯室里,他掏出浸湿的《资本论》笔记:“请转告北京,我想研究怎么让大陆农民不饿肚子。”
改名为林毅夫的新身份让他付出惨痛代价。台湾当局宣布他“夜训溺亡”那天,刚出月子的妻子陈云英对着电视里的假葬礼浑身发抖。而在北京某保密招待所,他捏着刚领的大陆身份证对安全干部苦笑:“我现在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了。”这话说得早了——次年他考取北大经济系研究生时,台湾老家突然寄来封信,信封里只有张被剪刀绞碎的全家福。
命运的转折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发生。当这个台湾来的留学生用三天三夜啃完萨缪尔森论文集时,管理员忍不住提醒:“林,你的咖啡杯里落满烟灰了。”1987年他带着三十箱书回国,海关人员检查时惊呼:“这些洋文书都包着《人民日报》?”他笑着解释:“怕受潮,顺便补补国情。”
在河北无极县的麦田里,这个戴金丝眼镜的教授显得格格不入。直到他操起镰刀帮老乡收麦子,裤管沾满泥巴才打开话匣子。“您说化肥贵,可知道台湾农民用着大陆产的磷肥?”老乡瞪大眼睛:“不是说对岸水深火热吗?”这场对话催生了著名的“要素禀赋论”,后来成为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的参考资料。
2008年接到世行任命书时,他正在给父亲上坟。台风吹折了香烛,他索性把任命书复印件焚化在墓碑前:“爹,儿子没给您丢脸。”担任副行长期间,他办公室总摆着厦门带来的海螺,访客们都说能听见波涛声。有次接待台湾学者,对方突然问:“听这声音,像不像金门的海?”他转动着海螺轻轻回答:“我听到的是长江黄河入海的声响。”
如今在北大朗润园的办公室里,那块从角屿岛捡回的礁石成了镇纸。有学生发现石缝里嵌着贝壳残片,他眯起眼睛笑道:“这是1979年5月的月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