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虚拟主播”行业的圈内人而言,在这个行业里,上至公会高层,下至低龄粉丝,只要被不法开盒者盯上了,就无人能幸免。开盒者直言不讳,他们之所以盯上这个圈子,就是因为喜欢欺凌弱者。
视频:开盒者盯上虚拟主播行业,大量个人医疗信息遭疯传乱象:女孩被开盒逼到数次情绪崩溃
有那么几次,风琪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极限了。
风琪是一名活跃在短视频平台的虚拟主播。她的工作,是作为幕后操纵者,以虚拟形象的身份,进行内容创作。
因视频内容精良,风琪的虚拟形象,很快闯出了名气。但是,对于女性创作者们来说,在这个行当里,“名气等同于麻烦”。
虚拟主播,这个诞生于互联网时代,赋予创作者绝对自由的职业,早已成为了遭开盒行为毒害最严重的灾区。
“在这个行当里,没人能逃过‘被开盒’的恐慌。”李诚说,作为一个虚拟主播行业的资深从业者,几年来,他目睹了这个行业一步步因开盒走向失控。
“2021年左右,开盒行为出现在了虚拟主播圈子里。一开始,开盒还只是因为粉丝们对于虚拟形象操纵者的好奇。但事情很快变味了。开盒行为的主要实施者,从粉丝变成了一群自称是‘乐子人’的网络群体。被开盒的主播,也从最头部的那几个,蔓延至了整个行业。只要你有点名气,不需要多少粉丝,就会被开盒。”
风琪也难逃例外。稍有名气后,尽管百般小心,在入行前就删掉了所有社交平台上的账号,自认为“将自己藏得很好”的风琪,其隐私信息,还是被“乐子人”们挖了出来,四处散播在了网上。
开盒者将大量个人信息非法公开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风琪发现,自己的直播间突然涌入了大量陌生的小号。这些人极尽可能地嘲讽着风琪的容貌,向风琪的粉丝们暗示,他们的“女神”,不过是个长相平平的普通人。
在开盒者聚集的“百度千袅offical吧”里,风琪的证件照、个人生活照被公示并“打分”。“乐子人”们借着 “打分”,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的长相,试图以此向风琪的粉丝证明,喜欢她的作品,是个错误。
“最让我崩溃的是,他们公开了一些我以前随便拍的搞笑视频。那些视频,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没看过。”个人隐私被完全泄漏的羞辱感,让风琪近乎崩溃,她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振作起来。
但“乐子人”们并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发现风琪没有被击溃后,他们开始了持续数个月的纠缠。风琪发现,只要自己某个视频或某场直播流量稍有起色,就必然会等来一场以散播其隐私信息为手段的网暴。
有人将她的手机号放在“短信轰炸”平台,用大量的骚扰短信,轰炸着风琪的手机。还有人使用虚拟号,给风琪拨打骚扰电话。风琪曾接通过其中的几起,电话中的男声暗示风琪,他们很了解她。
不堪其扰的风琪,最终选择停用了陪伴自己多时的手机号,随之失去的,还有那些熟悉她号码的老朋友。
我现在活得像个透明人,我到哪里都不太敢讲话,不敢乱交朋友,更不敢拍照。”
风琪说,她不敢保证,一旦和自己熟识,朋友会不会也被“乐子人”们开盒。开盒亲友,一直是这群人向被开盒者施压的手段。此前,就有人将风琪亲人的证件照制作成丑图,发布在公开平台上取乐。
开盒者热衷于恶搞他人亲属照片
“只要我出现,这群人就会出现。”风琪说。她常常会到开盒者聚集的几个平台,搜索自己的帖子,强迫自己阅读那一条条怀揣恶意的留言。
“我必须得看。不看反而没有安全感了。”风琪苦笑着说,“我需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攻击我,提前做一些心理准备。”
风琪其实也不清楚,在这种压力下,她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可怖:个人隐私竟被扒到这种地步
没人能幸免于难。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人的个人信息,可以被扒到什么程度。”
在卧底境外某个专门针对虚拟主播圈子的开盒群许久后,李诚得出了上述结论。
在这个开盒群里,他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朋友被开盒。很多时候,“被开盒”于他而言,不过一步之遥。
“这个群有5万多个订阅者,你能想象吗?”李诚说,海量的个人隐私,在群中像瀑布一样滚动着,任何人都可以翻找、查阅,另一个陌生人的隐私。
身份证照片、个人社交平台账号、个人手机号、个人家庭住址被曝光,已是基本操作。开盒者喜欢将“被开盒者”身边的人,如父母、爷爷奶奶、丈夫(妻子)、男(女)朋友、工作伙伴一并开盒,并对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进行臆测,大量与虚拟主播圈毫无关系的人群被波及。
此外,开盒者还热衷于公开被开盒者的出行记录和个人医疗信息,以便对被开盒者进行臆测和羞辱。
3月1日,在上述开盒群,一位虚拟主播在某医院的诊疗信息,被截图公示。诊疗信息详尽地记录了她在2025年2月的就医记录,包括病历细节、验血报告、妇科B超检查报告、病理检查报告、开药记录等。
大量女性敏感医疗信息被开盒者非法公开
“他们最喜欢扒的就是虚拟主播的诊疗记录。”李诚说。“一旦诊疗记录涉及妇科,他们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扑上来,试图对女主播进行羞辱。”
果不其然,3月6日,这名主播5年来的酒店住宿记录都被公开在了网上。事实证明,近5年来,这个姑娘要么独自居住,要么和其他姑娘结伴出行。
造黄谣不成后,开盒者转而声称:“同住人信息,可能因各种原因而遗漏。”他坚称,自己对对方的“公开羞辱”是合理的。
此前,同样在这个群,另一位虚拟主播在某三甲医院的妇科诊疗信息和检查报告,被尽数开盒。同时被曝光的,还有这名主播2017年至今的酒店住宿信息。这些信息被“乐子人”们视为羞辱他人的“弹药”,他们肆无忌惮地将这个女孩称之为“烂XX”,恶意揣测着她和身边每一个异性的关系。
在这里,虚拟主播的体检报告、疫苗注射报告、开药记录,都成了“乐子人”们谈资和嘲讽的对象。群内,甚至会不间断更新国内某知名虚拟主播的医疗信息,并对其进行辱骂和臆测。
或许有人会将被开盒,归咎于虚拟主播这一职业,甚至将被开盒,视作这个职业必然需要承担的风险。然而,随着开盒他人获得畸形快感的蔓延,被开盒的风险早已辐射所有人。
2023年2月,在同一个开盒群里,一个出生在2007年的女孩,因为在粉丝圈子里小有名气,而惨遭开盒。她的家庭住址、个人手机号、父母手机号被公开,并被标注为“XX热线”进行羞辱。
多名未成年人的信息被开盒
根据被开盒的地址,有人找到了女孩上学的必经之路,还拍下了照片。浏览记录显示,共计9700人看过这张照片,这张照片的评论区里,充斥着大量不怀好意的留言。
有人隔空“喊话”这个当时只有16岁的姑娘:“你看这条路眼熟吗?”
还有人称:“好想在她放学的路上抓住她,XX并抛尸。”
实际上,开盒粉丝,在这个圈子中已司空见惯。在这个群里,前后近两百位某虚拟主播团体的粉丝、工作人员(不含因此被波及的亲友数量),遭遇开盒。他们自己、父母、长辈的个人信息被公开在网上,自己或家人的照片被制作成了丑图或黄图,其中年纪最小的粉丝是一名14岁女孩。
开盒者的信息从何而来?一些“开盒者”暗示,自己能够开盒他人,是因为掌握了开盒技术。还有人专门做起了开盒的生意。他们声称,只要提供诸如姓名、部分身份证号、社交平台账号等模糊信息,他们就可以有偿开盒。他们能够提供的信息包括酒店住宿记录、婚姻关系、医疗记录、车辆轨迹记录、手机号当前所在基站、外卖常用地址等。
有时候,为了开盒他人,这个圈子里的人还会众筹,一起集资开盒。”李诚说。
未成年女孩居住地被偷拍恶意:“我们就是欺负普通人”
根据某平台的报价,全面开盒一个人,只要花费数千元。“既然要支付费用,为何不开盒一些名人?”在“百度千袅offical吧”,这一著名的虚拟主播圈开盒信息搬运地,有人提出疑问:
“我以前以为开盒就是曝出照片电话等个人信息,没想到连注销的账号一举一动都能挖出来。我相信世上没几个人经得起这么彻查。盒狗有这技术为何不去查明星或者富豪,他们的信息不是更公开透明吗?然后再索要亿点点封口费。”
对此,有人这样回复,之所以开盒者直指虚拟主播或其粉丝,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更好欺负。
他们说:
盒狗之所以是盒狗,就是因为只敢对弱者下手,搞有地位的就不叫盒狗了。本来就是欺负底边赚赚小钱而已,开明星多开几个,那整顿立马就会提上日程。”
开盒群体称自己专门欺负弱小
“欺负”二字,确实最能描述这些所谓“乐子人”的心态。在这个贴吧中,最热门的一类帖子,就是给被开盒的各个女主播的证件照“打分”,并借着“打分”,对主播们进行容貌羞辱。
当被人质疑“为什么这个吧里的人整天发丑照”时,这些人直言:“因为看美照我不会来这里。”
“最近,这个贴吧已经收敛了很多。”李诚说,作为虚拟主播圈子最有名的“开盒者”聚集地,这个贴吧在虚拟主播圈子中臭名昭著。贴吧内的帖子随着整个社会对开盒一事的关注度,时多时少。最嚣张的时候,贴吧里到处都是他人的隐私信息。
“他们最近在大规模删帖。”李诚说。
不过,就算在最低调的时刻,恶意仍在这个群体里,以隐晦的方式流转。
3月24日,一张拍摄于上海虹桥附近的居民楼照,出现在“百度千袅offical吧”之中,瞬间引发了“乐子人”们的狂欢。
发帖者将这个平平无奇的单元门,称之为“虹桥附近知名打卡点”,并表示自己“已打卡”。评论者则怂恿:“不敲两下门?”“门口有自动拍纪念照的服务。”
他们口中的打卡点,实际上是一名虚拟主播的住所。很难说,这种欺负,最终目的是什么?
在某开盒群里,“乐子人”们会以继续开盒的方式,庆祝某位被他们盯上的虚拟主播终于患上了抑郁症。在庆祝过程中,他们甚至将这名虚拟主播父亲的上司进行了开盒,并声称要骚扰这位上司,以此继续向这位主播施压。
他们公然宣称:“我们希望病魔早日战胜她!”
开盒者甚至会因被开盒者患上心理疾病而大肆庆祝无助:“想要维权却无从下手”
为什么不维权呢?有人问。
但风琪说,自被开盒那一刻起,她一直都在维权。只是维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对于很多虚拟主播而言,维权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自我开盒。
从某个角度而言,虚拟主播的存在,与扮演迪士尼人物的演职人员有些相似。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玲娜贝儿其实是演职人员扮演的。但大家仍坚定地相信,贝儿就是贝儿,它真的存在。在这一点上,演职人员和粉丝们保持着共同的默契。
虚拟主播也是如此,在作为二次元人物出道的那一刻,粉丝们就相信,这个二次元人物,是真实存在的。作为虚拟人物的“中之人”(指像风琪这样的虚拟人物操作者),他们的首要工作,就是保护粉丝们的期待,进而对自己的存在保密。
对这些虚拟主播来说,因为被侵犯隐私而维权,意味着承认自己是谁,这等同于亲自宣告虚拟人物的死去,宣告自己作为虚拟主播事业的终止。
“在这个圈子里,被开盒后,有人会选择自己出道,有人会选择退圈,但更多的人,在默默忍受。”李诚说。
维权的另一重困境,在于过高的成本。被侵权者,往往很难找到搬运开盒信息小号背后的主人。即使找到了他们,也很难证明他们究竟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相较于被侵权者的维权成本,传播者的侵权成本近乎为零。
“他们是成批而来的,一片片的小号,你分不清对面的人是谁。”风琪说。开盒的具体行为大多发生在境外平台。 搬运信息者们因此而有恃无恐,并扬言即便惩罚,也要惩罚最初开盒的人。
相关侵权行为的举报流程漫长而复杂,一批小号消失后,总会有另一批小号出现。折腾了几次以后,风琪无奈选择放弃。
“我就成功过一次,一个传播我个人信息的‘乐子人’最终被我找了出来。他给我写了保证书,承诺以后不再传播我的个人信息。”风琪说。收到保证书后没多久后,她发现,这个曾经“欺负”她的人,又在到处搬运开盒信息了,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个“欺负”的对象。
“有时候,我们宁愿对方是在造黄谣。”李诚说,“因为造黄谣更容易维权。”
3月27日,开盒者再次发布了开盒预告
被开盒者的维权行为,还会遭到开盒团伙的反扑。例如,在发现个人医疗信息被开盒并造谣后,曾有虚拟主播试图维权,却因此惹怒了开盒群体,他们对这个主播进行了疯狂的报复,集中公开了这名主播更多就医记录。
“其实,我们更想知道,这些信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医疗记录,不该是最隐秘的信息吗?”李诚指着多个虚拟主播被“开盒者”公开的内脏、骨骼彩超、胃肠镜图片说,这些检测报告拍摄于浙江、上海、广东等多地的医院。
“我最担心,自己的就医信息被泄露。”风琪说,因开盒乱象导致的安全感丧失,已影响了她最基本的生活。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风琪和李诚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