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幸福的人》预告。(01:36)

2016年夏天,导演祝捷扛着摄像机走进一场名为“瓷娃娃大会”的罕见病儿童聚会。他原本只是受朋友之邀拍摄素材,却在现场被一个特别的身影击中——那是一个叫玲珑的五岁女孩,用胳膊支撑身体在会场来回“跑圈”,一直在笑。当整个会场气氛都因为病痛显得颓丧疲惫时,只有她像一团火焰。“那一刻,我其实就深深地被小女孩吸引。”

之后的三天,祝捷的镜头不自觉地总是在寻找这个女孩的身影,聚焦玲珑的同时,他又进一步结识了她的家庭,开始了长达10年的纪录。

纪录片至今仍在继续,更多变化在其间悄然发生。祝捷意识到一件事,这么多年的拍摄,摄影机只能记录下他们的生活,却很难拍出他们心里的梦。“只有电影可以造一个梦”,于是他决定将这家人的故事拍成电影。女孩玲珑也亲身参与了这部电影的拍摄。

3月25日,电影《追幸福的人》在全国艺术电影联盟院线上映。影片由祝捷执导,南吉领衔主演,杨超担任艺术总监,梁戟、吴玉玲珑、伍禹坤、乔珂、党剑主演。电影上映期间,祝捷和南吉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讲述了这段跨越十年“追幸福”的历程。


首映礼现场,主创人员合影

纪录片里只有生活,电影里有他们的梦

脆骨病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骨骼疾病,轻微碰撞甚至日常活动都可能导致骨折,因此患者们又被称为“瓷娃娃”。

在北京的好多年里,祝捷像朋友一样和玲珑一家相处,时常走动,不定时记录。这是他身为纪录片导演的习惯,没有特别的目的,比起写作,他更喜欢用拍纪录片的方式为电影积累“一手生活”。玲珑和她的父母也很开心,有一个“外来者”,能够带来封闭生活圈之外的讯息和视角。

转折发生在2016年。玲珑到了上学的年纪,没有学校敢接收这个脆弱的“瓷娃娃”,妈妈丁巧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没法去工作,父亲需要留在大城市打拼挣钱。因此玲珑必须回到老家才能享受义务教育,一家人不得不面临分离。

祝捷突然意识到,他之前总是在记录这一家人的生活,却无法用纪录片呈现出他们的憧憬。“他们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心里边到底有什么样的希冀?我用纪录片的形式很难触及。只有一种方法最适合造梦,那就是电影。”


《追幸福的人》剧照,中间的小朋友就是玲珑,她在片中饰演茯苓

祝捷回想自己和编剧共同构建整个故事的过程,“很感谢之前那几年拍的纪录片,因为已经认识了足够长的时间,能够让我们从对玲珑病痛的关注里面跳出来。”他不愿意让电影呈现为一个只关注罕见病题材的“猎奇”影片,“如果那样的话,观众会先被病痛所带来的戏剧性吸引。而我们关注的是更普遍的生存境遇。”


《追幸福的人》海报

影片中,小镇女孩巧巧(南吉 饰)从小镇姑娘到南方打工的厂妹再到罕见病患儿的北漂母亲,数年之间她与生活接连“过招”。重压之下她本应节节败退,但巧巧却在难度超高的“人生剧本”中努力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角色”。

而巧巧的生活也不仅仅是围着女儿转,从城市到农村,从家庭到社会,她的身边有工厂姐妹,她曾经的同学,她的家人、朋友,导演通过这些人物的设置,逐层串联起进城务工、城乡迁徙、留守儿童等现实议题,为观众编织出一张中国社会发展的生动图谱。

“我们的一生中经常有人来有人走,而我们还得想办法继续我们的生活。”这是祝捷想通过巧巧的身边人传递的讯息。


导演祝捷

很多观众都对巧巧的公婆烧炭取暖却意外去世的情节印象深刻。这一方面是基于原型人物的真实事件改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国农村在快速发展背景下,观念和生活方式变化的不同步。“当时听到这个变故,我觉得太受触动了。生活变化的速度太快了,会把很多人落在后边。”

随着剧情发展,尽管经历难以想象的诸多艰难,巧巧却始终不服输、不认命,希望去追逐属于自己的幸福。

在影片的北京首映礼上,原型人物丁巧跨越一千三百多公里,透过银幕向观众讲述了现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现状:女儿上初中,儿子上小学,丈夫也回家了,四口人一家团圆,生活平静幸福。

“我一直很喜欢‘追’这个意象,尽管这一路可能荆棘密布,可能一路坎坷,但毕竟生活还要往前,我们脚步也要往前。”祝捷这样阐释他对片名和主题的理解。

做保姆体验生活,演绎女性“不出走的决心”

演员南吉在首次接触纪录片原型丁巧时,坦言自己像个手足无措的观察者。这个总是带着笑容的农村妇女令她困惑——当女儿骨折时,丁巧笑着接受,还能安慰老师说“没事”,并且和医生打趣“她像个机器人一样,胳膊里全是钉子”。这一度让南吉觉得有点难以接受,“我花了整整两周揣摩这种笑容的动机”。


南吉

北电表演系科班出身,从影十多年,她曾出演《白鹿原》《老中医》《再见,南屏晚钟》等作品,而扮演丁巧成为南吉演员生涯中极不寻常的经历。

在开机之前,她以照护玲珑保姆的身份进入这个特殊的家庭。她照顾一家的起居,穿火车站收来的衣服,甚至去挑粪……在外形上,她也增重了40斤来贴近角色。

进入人物的内心,并不容易。作为一个来照护女儿的“漂亮阿姨”,南吉一开始能够感受到丁巧对她的客气和疏离,直到有一次她意外弄丢了手机,以及做菜切到手等一系列意外的接连发生,让丁巧有了“仗义出手”的机会,“那之后她真的变成我的姐姐,当她发现我有困难,而她能够发挥作用、能够帮助到我的时候,她就像保护女儿一样地想要来保护我,我们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


《追幸福的人》剧照

虽然特殊的病情需要格外的小心翼翼,但偏偏孩子特有的顽皮天性,又常常惹得长辈们无可奈何。起初,南吉听到丁巧对孩子大声斥责,心生不解,因为她认为孩子已经很可怜,更应轻声细语地呵护,但直到有一次,疲惫不堪的她对仍在恶作剧的孩子发起火时,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更接近丁巧、更像个“母亲”的时刻。采访中,南吉笑称,到了拍摄的后期,在片场之外,孩子忘记改口还会叫她妈妈,以至于让亲妈丁巧感到些醋意,要专门来纠正道:“这是阿姨,我才是妈妈。”

面对非职业演员构成的特殊拍摄团队,南吉坦言这是职业生涯的最大挑战。纪录片式的拍摄方式让职业演员处于双重身份:既要维持角色状态,又要引导素人演员。“孩子们的自然反应随时打破预设,移动长镜头稍有差池就要重拍很多遍。”

凭借巧巧一角,南吉斩获第四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亚洲新生代“最佳演员”荣誉。“回忆起来,真的不是简单地塑造了一个人物,这段生活也印在了我的生命里,有时候我真有点分辨不清那是我自己的经历,还是只是我塑造人物的经历,但对演员来说这种刻骨铭心的感受特别宝贵,甚至好像通过这段经历,某种程度上,把巧巧身上的坚韧也编织在我自己的性格和生命里了。”

成为巧巧的这段时间,让南吉对生命和生活有了更多新的感悟,她在电影的首映礼上对观众形容,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另一种女性“不出走”的决心。“如果说‘出走’需要决心的话,巧巧的故事揭示着另一种可能——在看似没有选择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坚持;可能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追幸福的人》剧照

慢下来的孤独者

鲜为人知的是,南吉在疫情期间以出品人和制片人的身份“拯救”了这部电影。2019年杀青后,因为赶上疫情,电影陷入停滞。导演耗尽积蓄,影片的后续一度难以为继。祝捷坦言,这几年的过程中,“好几次我觉得我能够做的已经到头了,自己既没有钱,也没有心力再投入了。”

“一直到拍摄结束的时候,我都是以一个演员的身份在参与,没有考虑过做幕后的工作。”南吉回看因为这部电影带来的改变,也觉得十分感慨。不忍见项目流产,南吉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大吉影业,以电影出品人兼制片人的身份,推进了后续的后期及宣发工作。

之后南吉发现,演员也可以不仅仅是被动地等待角色,也可以为好作品出自己的一份力,后面又出品制作了《白塔之光》《雪豹》《逍遥游》等电影作品项目。“对于我的人生来说,这件事是非常戏剧的。我非常喜欢演戏,但当我站到电影的背后的时候,我的视角变了,我更清晰地看到整个电影产业和电影流程的更多问题和生机。”

导演祝捷拍摄过《下南洋》《如果国宝会说话》系列等多部纪录片,对他来说,记录已经是一种与生活相伴相生的创作习惯。“相对于从文学作品改编,拍纪录片可以让创作者接触到真实的人物和鲜活的第一手生活。我一直坚持用这种方式掌握第一手材料,平时就会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拍各式各样真实的人物。”从纪录片创作起家,祝捷认为,纪录片带来最大的影响是,“它给你带来的灵感和触动要远远大于在工作室里面闷头写作,那会把所有的生活局限在你自己的想象里。”

剧情片拍完,关于女孩玲珑的记录,依然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落点。“我不是一个特别合格的纪录片导演,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结尾。我甚至想我要一直拍下去,拍玲珑有一天找到一个男朋友,有一天她结婚面对自己的孩子……”


《追幸福的人》剧照

不过眼下,创作者还是最希望,把这个动人的梦送上大银幕让更多人看到。“这个小女孩,因为自身这种特殊的情况,很少有朋友,也很少能见到外边的人,她的人生90%的时间在自己的家里,5%的时间是在医院,只有5%左右的时间可能和外面的世界有交集。我们真的希望让这个如此聪明可爱的小女孩被更多人看到,让她成为大家眼中散发光彩的明星。”

在这个短视频越发盛行,人们的生活被越来越多信息碎片充斥的时代,花费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去记录一种生活的人,会不会有点孤独?祝捷说,自己这些年也常常觉得需要去适应一些变化的发生,“我这两年反思的挺多的,关于我们发展的速度,以及这个时代的变化。大的趋势虽然是越来越快的短视频时代,但我觉得那些追这个时代追累了的人,也许会需要慢下来歇歇,需要一些可以陪着他们歇歇的作品。”

而南吉觉得,这部电影的创作过程里,好像是一群“看似孤独的灵魂相遇了”。在现实中“孤独”的玲珑一家,遇到在艺术中“孤独”的创作者,而后他们共同产出了一部真诚的作品,它带着既有的生命力走向更多的人——那些愿意花时间走进影院注视这段相遇的观众们。

如果说电影是一场梦,有些人注定要在梦中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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