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南作者:陈十六
今天,是齐邦媛先生逝世一周年。
2024年,齐邦媛在2月过完自己的100岁生日后,在3月28日溘然长逝。
谈起齐邦媛,人人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她写的《巨流河》,尤其是前半段令人不忍卒读的流亡经历,感动了无数读者。
但,先生已去,其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以及为当代所留下的精神财富与历史记忆,远远不止一本《巨流河》。
我们无比怀念“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的齐邦媛,是因为她说,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我喜欢看大家做有骨气的事,我记录的是最有骨气的中国,那个中国是真倒霉,可是也真有骨气。
她离世前曾对当下的年轻人留下殷殷嘱托,她希望中国的读书人能够内心有些倚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还盼望年轻人培养宽容、悲悯的胸怀。
先生之语,念兹在兹。
回不去的巨流河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生于民国初期,是东北先进青年,曾赴日本、德国留学,是当时十分稀有的高知分子。
1923年,齐世英回国,正值少年意气,满腔热血一心报国,后投于郭松龄(张作霖部下)帐下做了文职。
同年,郭松龄兵谏张作霖,但却出师不利,郭被枪杀,大军未能渡过巨流河。从此齐世英开始流亡,过上了颠沛饥寒的日子。
青年时期的齐世英
当时齐邦媛刚出生一年,父亲的奔波命运似乎影响了襁褓中的她。
周岁的齐邦媛孱弱得像一只病猫,高烧不退,气若游丝之际,家里的长工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出去找医生,她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母亲请医生给她起个名字,医生便给了她“邦媛”二字,满含祝祷之意。
之后的岁月里,小邦媛因为体弱不止一次地面临生死考验,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后来她曾在书中回忆起那位乡村医生,感慨道,“我曾努力,不辜负他在那个女子命如草芥的时代所给我的慷慨祝福。”
小时候的齐邦媛(左)
齐邦媛6岁时,她的母亲带着一儿一女,踏上了南下与父亲相会的征程,这一走,他们此生再未能回到东北故乡。
没日没夜的火车带着他们出了山海关再到北平,转车再去南京。
在那里待了还不到一年, 当时从事地下党工作的齐世英,便又将 妻女二人转移到了天津法租界。
齐邦媛印象很深的是,因为“齐”姓扎眼,所以他们经常改姓,早上起来,她就会问母亲:“妈,我今天姓什么?”
齐邦媛(后排右一)与家人的合照
特殊年代里,齐世英一直致力于救济家乡青年,为此他曾在北平创办“国立中山中学”,收容这些那些流亡至此的东北儿女。但不久后,华北战事加紧,风雨飘摇,中山中学不得不紧急迁往南京。
此时,齐邦媛也与母亲赶往南京。但不到一年半,七七事变爆发,他们只能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同一千多名师生,在南京大屠杀前夕挤上了摇摇欲坠的列车。
在那个惊恐交加的夜晚,凄厉的哭喊声不绝如缕,这声音自此久久回荡于齐邦媛后来的人生中。
也就是在那个当下,对全人类的悲悯情怀成为了齐邦媛一生阅读、写作的起点与终点。
轰炸后的南京
从南京经芜湖到汉口后,齐邦媛的母亲因刚生产就逃亡奔波,到码头时已血崩不止,后来勉强活了下来,齐邦媛的小妹妹却死在了路上。
战火无情,一千师生不能耽搁,他们再从汉口转至湘乡,又逃至桂林、柳州、怀远、重庆等地,最后终于在四川落脚。
逃亡的整整一年时间里,无论苦难如何折磨,队伍永远带着教科书、仪器设备上路,户内户外,能容下数十人之处,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
那是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但学生们的内心却被自强、自尊与自信的品格滋养着。
这些曾在漫漫长行中含泪唱过“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学生,毕业后大多进入军政、文化界,成为各界翘楚,但都终身未忘那段在中山中学如手足共患难的经历。
北京报国寺 | “国立中山中学”旧址
东北巨流河,被当地百姓称为“母亲河”。1925年,齐世英所在军队功败垂成,未能渡过巨流河,几代人的志向、命运从此皆被封困。
齐邦媛6岁离开东北,至100岁辞世,再未能回到“母亲”怀里。
虽颠沛流离,却弦歌不辍
齐邦媛写作《巨流河》这本书的初衷,原是为了书写其父齐世英的人生轨迹。在齐邦媛的印象里,父亲齐世英心系天下儿女,一站又一站,他总是和自己 的家庭擦身而过。
“我们有时会远远看到父亲在赶往下一站的军车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那时在他的心中,那近千人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须带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去。”
齐世英(前排中)和妹妹(右一),曾在东北组织抗日
父亲在战火中护卫一千多师生的形象烙印在齐邦媛心中,也使得她对学校的感情真挚而特别,也因此,齐邦媛一生都与学校教育结缘。
小学毕业后,齐邦媛去了长沙的周南女中。日本人打进汉口时,齐邦媛和学校其他师生参加了爱国游行。她报名参加鼓乐队,主动要求自己要敲大鼓,她认定抗日的感受非得敲鼓才能表现出来。
要知道,当时的齐邦媛虽然成绩佼佼,却体弱多病。但老师念她爱国之切,且对北方逃难来的学生十分同情,便叫壮一点的同学给她背鼓。那孱弱瘦小的十三岁少女和巨大的鼓,就成了游行街道上的一道风景线。
1938年,安顿于重庆后,齐世英便送齐邦媛去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念书。
正值战时,校舍条件实在不好,以臭虫之灾为最甚。但种种生活条件的艰苦,都远不及战争带来的恐惧。
飞机轰炸重庆时,紧急警报的声音穿透山城内外,宿舍里的同学们一起逃命。深夜,无数学子藏于沙丘背后,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的强烈恨意。
南开校友送王世瑞(前左二)参加“十万青年十万军”
后排右二为齐邦媛
抗战八年,张伯苓校长住于南开宿舍,无论轰炸多么猛烈,前景多么沮丧,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昂首挺胸在校园里散步,看到路旁读书的学生就过来拍一拍肩、摸一摸头,问衣服够不够,吃得饱不饱。
张校长那挺拔、宽厚的背影,为齐邦媛在南开中学的6年时光,涂上了温暖的底色。
所谓教育者,非为已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抗战期间从南开中学走出的数万名学子,从未敢忘张校长的教导,薪火相承,绵绵不绝。
在武汉大学求学时的齐邦媛
1943年,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后转入外文系,由朱光潜先生讲授英诗课。
在讲解《云雀之歌》的时候,武大收到了战事失利的通知。当时的校长,也是武大创始人之一的王星拱,要求全校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川南彝族聚居地区,地势险要)。
王校长面容清瘦,一字一句说:“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
在后来的数十年人生里,齐邦媛历经种种磨难时,靠的就是当时所立的信念:“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隘口回望,邦媛别哭
张大飞是中山中学里的流亡学生之一,其父原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放走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而后一家八口四散逃亡。
张大飞与齐邦媛哥哥交好,常去齐家吃饭,因此与齐邦媛结缘。
有次哥哥带齐邦媛和七八个同学去爬山,哥哥嫌齐邦媛个子小走得慢,远远地把她落在了后面。天色暗下来,齐邦媛因恐惧和寒冷不住地哭泣,抬头却看到张大飞在隘口等她,牵她下山。张大飞说,别哭。
后来齐邦媛去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小山坡,总会想起张大飞在隘口回望她的目光。
张大飞身着戎装的照片
在逃难时,张大飞报名军校,成为了一名飞行员。齐邦媛在南开中学读书时,一直与张大飞保持书信往来。
一个在地面读书不辍,一个在云端生死搏斗,他们诚挚又纯洁地分享着彼此的成长,却又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联考前夕,张大飞在部队调防换机的间隙来学校看望齐邦媛,大雨瓢泼,他把她拢进大雨衣中,只有片刻,张大飞便匆匆离去。那个心跳如鼓的夜晚,是他们二人的最后相见。
1945年6月,胜利已在眼前,齐邦媛却收到了哥哥发来的噩耗:5月18日豫南会战时,张大飞因掩护友机而殉国。
哥哥把张大飞写给他自己的信也一并寄给了齐邦媛,信中写着:
“这些年来我们(他和齐邦媛)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齐邦媛)说‘我爱你’呢?……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张大飞烈士的遗物
55年后,70余岁的齐邦媛回到南京探访航空烈士公墓。
在那里,她找到了编号M的碑石,上面简单写着“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
寥寥数语,概括了这位年轻英雄的一生。齐邦媛泪流满面,久久坐于碑前,直到暮色将眼前之景全部吞噬。
《巨流河》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这段过往也被世人所知,并被大肆渲染、报道,并冠以“旷世之恋”“凄美绝恋”等标题。
齐邦媛《巨流河》 | 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齐邦媛一直觉得,她和张大飞之间,从未谈及情爱,将这段感情完全情爱化,是一种亵渎。
曾有导演找到齐邦媛,希望把她和张大飞的故事拍成电影。
齐邦媛从未应允。在她的心中,张大飞是“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她不希望有生之年看到张大飞“短促的一生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
离不开的哑口海
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是鹅銮鼻灯塔下的一泓湾流。齐邦媛在这里一待就是67年。
大学毕业之后,师生离散各地,齐家也散落四处。当年父亲的朋友马廷英来内地为台湾大学找老师,便推荐齐邦媛去外文系做助教。
当时,整个中国都沦于非左必右的政治旋涡中,齐邦媛便希望去台湾实现“自我流放”的心愿,也权当是见识新的天地。
齐世英为女儿买了返程票,但未曾想,这一去就是大半生,齐邦媛再无机会用上这张票。
齐邦媛(右)大学毕业时与妹妹的合影
到了台大之后不久,齐邦媛与武大毕业的一位学长罗裕昌邂逅,后来两人顺利成婚。
经历了二十余年的动荡之后,齐邦媛终于在台湾找到新的安稳归宿。
齐邦媛的课有新意、有深度,又紧跟时事,教室里经常乌泱泱挤满了学生。在台湾,有着“永远的齐老师”之称。
被评为教授后,她踏上了去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进修的航班。她没日没夜地学习、阅读、写报告,在印大拿到了全A的成绩。
齐邦媛后来在回忆时感慨,她的一生,一直在一本一本的书叠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地往上攀登,从未停步。
哈耶克博士到台中各校演讲,齐邦媛担任现场翻译
再到台湾后,受教育部部长之邀,齐邦媛出任“国立编译馆”馆长,编译了多本文学著作,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
然而,编译馆的政治风气对学术氛围的压迫一天胜似一天,齐邦媛不愿卷入政治旋涡,只得一纸辞呈,从编译馆全身而退。之后再回台大任教,直至退休。
回台的几十年中,齐邦媛一直致力于让台湾文学进入国际舞台。
她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多次出席文化交流活动,如到美国、德国等多所大学讲授台湾文学;参加纽约圣约翰大学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等。
在包括齐邦媛在内的一众学者的不懈努力下,台湾文学逐渐被世界汉学界认可,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承袭和发扬。
齐邦媛本人则被白先勇称为“守护台湾文学的天使”。
齐邦媛(前右二)与白先勇(后右三)在聚会中
1957年到台,至2024年离世,67载耕耘付出,齐邦媛将自己的学识、精力、骨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台湾。
哑口海和巨流河南北相望,见证了这个奇女子波澜壮阔的百年人生。
我的船没有发出沉重的声音
九十岁时,她曾这样总结过自己的一生:
“我这一生,很够,很累,很满意。……我一生都在奉献,给家庭、学生,但愿服务期限满的时候,从这个人生到另一个人生,当我过了那个界限时,我的船没有发出沉重的声音。”
所幸,她的百年人生确实如她所说,完整、圆满,像一艘安稳到达彼岸的大船。而这种安稳和宁静,就来源于她如何过这一生的态度。
齐邦媛在整理《巨流河》手稿
年少时期,面对家仇国恨,她流离于国破山河碎的动荡中,无能为力。
但她不被悲伤与时代困在原地,而是超越年龄的界限,心有所依,无所畏惧。后来的大半生,为台湾文学、文化交流做了卓越贡献,同时授业不辍,桃李天下。
80岁的时候,她准备动笔写一本书,这本书就是《巨流河》。
“我似那朝圣的人,一天走一程,一步一步攀上最后一程阶梯,只求天黑前完成”,这是她写《巨流河》时的心境。
有报刊曾采访她,为什么能够把壮阔的感情写得那么冷静克制,她说,我要讲的事情那么多,我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太久,和生命一样,必须往前走。
齐邦媛与小儿子罗思平坐在哑口海畔的礁石上
《巨流河》在齐邦媛86岁时完稿,一个女子跨越两岸的传奇人生,终为世人所知。
正如齐邦媛所说,“回应时代暴虐和历史无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学书写超越政治成败的人与事。”
她的记录,铭刻了这个民族应当尊重的记忆,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齐先生走了,但值得感恩的是,她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文学成就,还有一种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骨气——
那便是怀悲悯之心,以文学对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骨气。
愿中国所有读书人,以此共勉。
内容策划:夏夜飞行 翟晨旭
排版设计: 洛溪 夏夜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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