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4月,山东潍县郊外,华东野战军9纵的战士们昂首肃立,几千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主席台上的纵队司令聂凤智、政委刘浩天,这本是一场普通的战前动员会,却因为一封来信让全场的气氛陡然高涨。

这封信来自潍北县委,上面控诉了国民党军在潍县的暴行,令人触目惊心:

中共潍北县委写给九纵全体指战员的一封信

聂司令员、刘政委并转九纵全体同志:

当胶济线西段的伟大胜利消息传到潍北县的时候,潍北县的全体党员、干部及广大群众,莫不欢欣鼓舞,都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你们的胜利东征。

潍北县广大人民把复仇求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自己的军队身上。在这里,潍北县的全体党员和广大群众向劳苦功高的你们致以亲切的慰问和热烈的敬礼!

亲爱的同志们,看见了你们,我们又喜又悲:喜的是这回可得救了,悲的是这几个月我们受尽了亘古未有的大灾难。

国民党军自占领潍县后,抓丁抢粮,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潍北县即被拉去牲口两千余头,粮食被抢净光,被抓壮丁难以统计。更残酷的是广大群众被杀害。

两年多来,潍北县人民被残害者已有千余。单是纸房区李家营村一带即被害数百人。直到今天,寒亭据点周围的死难同胞仍曝尸旷野,无人收拾。

残杀方式更令人闻之毛发耸然。铡刀铡、活埋已成为匪徒们采用的普遍手段。有的先被割去耳朵舌头,然后活埋;有的被拔去头发而后铡死;有的被割开腿后加油烧死;有的被丢在水里眼睁睁淹死;有的妇女被裸体绑在树上轮奸,然后用火烧的枪条插入阴部活活搅死;有的被剥光衣服,用开水浇,把全身烫起水泡,再用竹扫帚把皮扫去,名为“扫八路毛”;有的用剪刀剪碎全身皮肉,名为“剪刺猬”;敌人还把待哺的婴儿的两腿劈开,丢在烧红的锅里,叫做“穷小子翻身”。纸房区邢家东庄,蒋匪在街口安下3面铡刀,竟然按户抓人去铡。这个村先后被杀害21人。妇救会长的孩子被铡成两段,青妇小队长的妹妹徐单被敌人用枪穿死,邢振明的妻子和怀孕的儿媳相继被活埋。纸房村贫农韩在林弟兄3人14口一起被活埋,只剩韩的老母,哭求给她留下一个人种而不得。她眼看着自己的子孙被杀光,悲痛欲绝,也上吊而死。高里区一次被杀被铡12人。军属于传弟之妻被敌人用钳子先拔去头发,又割开腿肚子加上盐,活活折磨死。固堤区东小官庄一家贫农3口人全被杀死,其妻怀孕6个月,死后小孩的两腿露了出来。

当时的潍北,被害同胞尸横遍野,任野狗撕食。断骨碎肉比比皆是,难属四处认尸,小孩嚎哭寻母,其惨痛情景催人心酸落泪。这是潍北人民永世难忘的血海深仇!

自去年三合山战役后,敌人被迫退出据点,我全县广大党员、干部、群众,始含泪忍痛,收拾死难同胞的尸体,但已骨折肉烂,不可辨认。死难的穷老少爷们,在临死时都殷切盼望为他们复仇,杀尽蒋贼。高里区的一个村妇救会长,死时曾告诉邻家说:“告诉共产党、解放军,一定为我报仇啊!”

亲爱的同志们,你们是华东野战军的主力军,你们是胶东的子弟兵,你们屡打胜仗,有了你们就有希望,有了依靠,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不让你们走,要你们给我们报仇,要求你们像在孟良崮一样消灭敌人,在潍县留下英雄的胜利,立下大功。

这是我们对你们的高贵信仰,也是人民对自己军队的命令。

亲爱的同志们,报仇的这一天来到了!解放潍县,拯救潍县人民的这一天来到了!这里先预祝同志们胜利。

同时,我们也在准备全力支援你们。连日来,全县人民正忙着磨面、砍柴,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来保证同志们吃好饭,打胜仗。让我们在潍县战役胜利的庆祝大会上握手言欢吧!

致以

亲切的胜利敬礼!

中共潍北县委员会

一九四八年四月十日



信的最后是一段饱含深情的呼唤,透过纸背仿佛能看到无数张带着血泪的面孔,仿佛能听到千万句无言的呐喊:

“亲爱的同志们,你们是华东野战军的主力军,你们是胶东的子弟兵……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不能让你们走,要你们给咱们报仇。要求你们坚决彻底消灭蒋匪军和‘还乡团’,要求你们像在孟良崮一样消灭敌人,在潍县留下英雄的胜利,立下大功,这是我们对你们高贵的信仰,也是人民对自己军队的命令!”

聂凤智下令将这封信印发各部队,指战员们看得热血上涌,胸中怒气如烈焰腾腾,指挥部下达命令“大量的杀伤敌军”、“只准活着打下去,打到胜利,不准活着退下来”、“只准胜利、一定要胜利!”

潍县,地处胶济铁路中央位置,东连青岛、西接济南,是控制胶东、渤海、鲁中三大解放区的要地。许世友让聂凤智进攻潍县,就是要准备打济南。

根据部署,9纵、渤纵、鲁中部队及13纵一部负责主攻潍县,2纵、7纵负责阻敌增援。

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凡是驻守潍县的部队都很重视城防建设。历经十多年、多支武装的建设下,小小的潍县城竟成了山东境内数一数二的“鲁中堡垒”。

“鲁中堡垒”可不是说说的。据该县县志记载,在1948年前,潍县从未有过被攻破的记录。全城由东、西二城组成,西城较大呈方形,东城较西城略小呈椭圆形。两城之间有一道小河隔开,由5座石桥相连,相距仅100多米。潍县城防分为三道,第一道的外围防线上修有大量独立据点、碉堡。铁丝网、陷阱、雷区更是遍地开花,一踩上就会被炸伤、刺伤;第二道防线在四关,各有高3米、厚4米的土城寨,还设有3个雷区,共计1000余枚地雷。第三道防线是东西两城的城墙。东城墙高10余米,而西城墙更高。





【1940年代的潍县内、外城一览】

守潍县的是蒋军96军军长兼45师陈金城,他手上的地方军、正规军加起来,共有4.7万人,兵强马壮。仗着城坚墙厚,陈金城放言:“潍县固若金汤,是攻不破的金城。”

身为我山东兵团总指挥,许世友当然知道打潍县的困难。毕竟,这是山东部队首次对这样一座“堡垒”发起进攻。因此,在选择主攻方向上,他想听听手下将领们的意见。

有人主张先攻东城,也有人主张先攻西城,甚至还有东、西两城一起打的想法。最后,许世友根据众人意见,决定先拿防守兵力弱、城墙低的东城“开刀”。

可在这次会议上,担任主攻的聂凤智却并没有开口。

会后,聂凤智亲自领着9纵各师、团干部,反复前往潍县周边侦察,在摸清地形、敌情后,得出了与上级相悖的意见:先打西城好。

手下官兵不解,聂凤智解释:从表面上看,西城防御强,东城防御弱,先打东城,符合主席提出的“十大军事原则”。但潍县是一个特定的场景。两城相距不过百米,中间又有多座桥梁互相沟通,蒋军必会把指挥部设在防御强的西城。倘若我军先打东城,部队会遭到来自西城的敌军火力压制。就算付出巨大伤亡啃下东城,还是要冒着西城居高临下的炮火继续进攻。这样一来,部队损失就难以估量。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先打西城,敲掉敌人的指挥部,再依托西城打东城,胜算显然更大。而同时对两城发起进攻,则会造成我军火力分散,显然更不合算、

聂凤智总结完自己的意见后,上报到许世友那里。许世友、谭震林二人看完,表示同意,随即改掉了原先方案,按聂凤智的思路打。在攻城前,许世友还特地加了两条要求:一、作战方针就是四个字,稳扎稳打。二、9纵负责主攻潍县。

4月1日,我军完成了对潍县的包围。5日,各攻击部队抵达预定地点,准备攻城。



【许世友】

攻城前夕,蒋军军长陈金城还忙着在西城指挥中心接待前来“检查”的王耀武。他数着指头告诉后者:“西城城高墙厚,正如鄙人名字一样,固若金汤。”

王耀武不相信,在小小潍县里转了三天,最后得出结论:潍县工事坚固,可高枕无忧。况且,敌军向来采用“避强击弱”战术,定不会先攻西城。

显然,他们完全低估了我山东兵团的决心。

打潍县前,聂凤智给9纵各部定下作战三原则:其一、扫清外围、城关敌据点后再继续攻城;其二、任务专一。攻城的部队只管攻城、扫关的部队只管扫光、轮流使用两个不同建制部队,使我军能保持强大的突击能力;其三、在潍县外围大搞土工作业,隐蔽接敌,从地下对敌发起进攻。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话说陈毅、粟裕率华野主力挺进中原后,许世友、谭震林率山东兵团留守内线,取得胶东保卫战的胜利,不过,国军仍牢牢占据着胶济铁路沿线的各大城市,蒋介石认为我军掀不起大风浪,而其他战场不断告急,于是开始从山东抽调兵力,整编54师首先驰援东北,不久第一兵团司令范汉杰走马上任东北“剿总”副司令官,李弥的整编第8师、王凌云的整编第9师陆续走人,整个山东只剩下13个师的国军,除了济南、青岛两座大城市,其他城市的守军人丁单薄,根本不够看的。

许世友、谭震林召集诸将,开门见山道:中央命我们出击胶济路西段,切断青岛与济南之间的联系,大家认为先打哪里合适?

众人异口同声道:先打周村!——许世友满意地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周村名为村,实际是一个人烟稠密、商业繁荣的城市,当时的人口已达十几万,号称“天下第一村”。国军整编32师盘踞于此,并以周村为中心,控制周边的张店、长山、邹平等地。这个师曾在羊山集战役中被刘邓大军歼灭,最近才重建,战斗力堪忧,而且对方圆百里的区域采取摊大饼式防守,这里摆一个营、那里摆两个营,防线稀稀拉拉的。

许世友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作战任务:九纵攻长山、七纵攻张店,逐步消灭外围之敌后,合围周村……

座中一人举手打断道:司令员,我有不同意见。

许世友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头号爱将、九纵司令员聂凤智。只见他手里捻着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分析道:既然敌人战斗素养一般、兵力分散,何不采用“挖心战术”,以主力一部长途奔袭周村,直捣其心脏,然后再四面开花呢?

许世友拍案叫好道:直取周村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九纵,七纵负责进攻张店,十三纵留下监视青岛之敌。

我军昼伏夜行,往胶济路西段急速狂飙,七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张店,整编32师师长周庆祥闻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慌忙命令长山、邹平等地守军放弃阵地向周村靠拢。

聂凤智率九纵全速前进,谁知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而下,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道路上跋涉,直到两天后的凌晨才赶到周村城外,前方来报:四周敌军正陆陆续续向周村收缩,周村敌人的数量急剧增加,原来只有三千人,现在估计至少一万五千人。

聂凤智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沉默着一言不发,身边的指战员们纷纷建议道:敌情变化太大,又下着大雨,天时地利均不利于我,应暂时停止进攻。

聂凤智思索片刻,两道眉毛一扬,斩钉截铁道:打!敌人仓促集中,部署混乱,我们突然出手,正好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等他们喘过气来,从容摆下阵势、加固工事,我们的困难指挥太大,到时候济南和潍县的敌人一夹击,全局都要葬送了。

他并没有说服所有人,既然意见不统一,只得请上级拍板,只见通信科长涨红了脸,嗫嚅道:电台浇湿了,联系不上兵团。

兵贵神速,派通信兵骑马报信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众人沉默地望着摇曳的烛火,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聂凤智略一思索,断然道:这一仗还是要打,而且要连夜打,战机稍纵即逝,拖延不得。我作为纵队指挥员,今天就独断专行一把,一切后果由我负责,我可以立军令状。

各部冒雨出发,其中一个团在急行军途中,身侧有一支队伍齐头并进,黑夜中也看不清衣着面貌,团长隐约瞥见一顶大盖帽闪过,心中一动,立即生擒一名活口,原来这是从长山仓惶退往周村的国军。团长一声令下,战士们如猛虎下山般插入敌军队列,高喊“缴枪不杀”,敌人猝不及防,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我军抵达周村后,顾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发动进攻,只用了二十多分钟便破城而入——敌人数量虽多但尚未布防,除了一道窄窄的围墙,街面上并未构筑防御工事,士兵们乱哄哄的也没个秩序,加上战斗刚爆发电话线就被切断,因此毫无斗志,略微抵抗一阵便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

整编32师师长周庆祥见大势已去,赶紧换上便装,一猫腰钻进下水道,趁乱逃之夭夭。可惜他好不容易逃回济南,还是被老蒋借人头立威,以贻误战机罪处决。

天亮了,持续了一夜的枪炮声逐渐变得稀疏而零落,聂凤智紧绷的脸上绽出一抹笑容,忙不迭地向许世友、谭震林汇报,许谭大感意外,不由得喜笑颜开,有人不合时宜地发表意见道:聂凤智同志是侥幸打赢的,军事上太冒险了。

许世友微微皱眉,不悦道:打是对的,就怕你们不打,这一仗让整个战场全局都活了。谭震林也怒形于色地斥责道:打赢的仗没有侥幸,军事斗争本来就有一定冒险性,兵团就是要你们放手去打!

周村解放后,胶济路西段敌军全线动摇,我军乘胜追击,连克淄川、邹平、桓台等地,山东省主席王耀武大惊,生怕济南不保,慌慌张张地从潍县抽调两个团——然而我军的下一个目标正是潍县。

王耀武认为我军不可能悍然进攻潍县,倒也不是盲目自信。潍县是一座从未陷落的城市,多年来就像是一枚钉子牢牢地楔入山东解放区腹地,县城是罕见的双城格局,白浪河奔腾而过,西城城垣高耸入云,足足有十几米,其形似龟;东城沿河而建,蜿蜒如蛇,故又名玄武之城。

潍县城里鱼龙混杂,除了正规军整编45师,还有六个地方保安团以及四邻八乡的地主“还乡团”,近五万人马。整编45师师长陈金城指挥部下热火朝天地在城外广修堡垒、深挖壕沟,城墙上也密密麻麻地铺设无数火力点,以地主武装防守外围,保安部队守城关,正规军龟缩在城池中,他的如意算盘是用这些炮灰消耗我军的攻城力量,为援军争取时间。

山东兵团召开作战会议,许世友侃侃而谈道:吸取华北野战军攻打石家庄的经验,首先扫除外围四关守敌,然后集中主力占领西城,得手后夺取东城,稳打稳扎、逐次歼敌……

聂凤智似乎又有不同意见,嘟囔道:只听说过稳扎稳打,哪有什么稳打稳扎?

许世友笑道:你不打,怎么扎?他耐心地解释说:守敌在城外构筑的防御工事绵延五公里,其目的就是要和我们拼消耗,如果我们一上来就猛打猛冲,岂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许世友提出“人马均活动于地下”,部队掘土而进,隐蔽接近敌阵(注:徐向前指挥的临汾战役在潍县战役开打前刚刚结束,许世友来不及了解相关情况,此战主要借鉴石家庄围城的战法),潍县四周一马平川,令人欣喜的是,都是土质疏松的沙地,战士们干劲冲天,只用八天时间就挖了七万多米阡陌纵横、道路交错的壕沟。

九纵以风卷残云之势扫清外围之敌,又兵不血刃地占领北关,新组建的渤海纵队和鲁中军区部队奉命进攻西关、南关,这两支部队新兵居多,装备也十分寒酸,所以进展相对缓慢,但战士们士气高涨,越打越有心得,在历时六天的战斗后攻取南关。

陈金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向王耀武求救,一面登上城楼观察战况,忽见我军正在拔营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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