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视创作中,一直有一个比较独特的门类,“盗贼”题材。因为“盗”虽不义,但往往不涉及人身伤害,又需要与各类人群打交道,进行精妙的盗窃谋划,所以盗贼这个群体,就为古往今来的文艺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素材,甚至催生了“侠盗”这样的人物形象类别。
好莱坞早已将盗贼题材发展为成熟类型,从古早的《偷龙转凤》到《局内人》到近年热门的《惊天魔盗团》,同样是走“侠盗”路线,甚至还让盗贼们大获全胜,带着巨额财富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既让观众看得爽,又不会有道德负担。
国内也曾有过盗贼题材的《天下无贼》《毛骗》等,不过可能是因为必须 “邪不压正”,导致创作者失去了前人已经走通的创作捷径,已经有近十年了,国内在这个题材方面的影视剧完全空白,实属可惜。
从这个角度,刚刚超点完结的缉盗剧《黄雀》,多少算是填补了这一空白。《黄雀》对于警察的刻画反而稍显单薄。如何在现有框架下,更好地平衡正邪双方的戏剧张力,是国产盗贼题材创作需要好好思考的。
文|曾于里
编辑|王海燕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盗贼剧为什么稀缺
在好莱坞,盗贼戏往往都是“侠盗”与“高智商犯罪”叠加而成的爽片。比如好莱坞经典之作《十一罗汉》(Ocean's Eleven,2001年),不光是2001年最卖座的电影之一,横扫4.5亿美元票房,还催生了3部续集,重新定义了“高智商劫案”类型片,成为21世纪初商业片的典范。
在好莱坞的这类作品中,盗贼的技艺精湛,计划复杂,盗窃过程充满悬疑和戏剧张力。与此同时,盗贼们还表现出高超的道德水平,坚守原则和正义,并在最后过上了奢靡生活。从这个角度,简直有点人生“偶像剧”的意思——通过精心设计的人物魅力和理想化情节,让观众短暂脱离现实束缚,触摸到一种想过而不可能过上的人生,享受一种“安全的反叛”。所以,好莱坞盗贼大片都是请大帅哥、大美女出演。
国产盗贼题材里,即便是“侠盗”,肯定也是要绳之于法的。比如2004年的《天下无贼》,结局就是张涵予饰演的警察以正义之名收网。从价值导向来说,这肯定是对的,并且也更写实。
不过也有意外,比如2010-2015的国产网剧《毛骗》系列,以骗子为主角,走的也是侠盗路线,"我们偷的是骗子,骗的是坏人",并且让主角们最后都成功归隐或回到了普通人生活,算是大胆挑战了传统叙事边界。《毛骗》系列的口碑不错,其中《毛骗终结篇》更是在豆瓣获得惊人的9.7分,不仅是盗贼题材最高分,也是豆瓣评分最高的国产剧。
《毛骗》系列的横空出世和成功有其特殊时代背景,当时网剧尚处发展初期,影响力不大,所以在价值导向的考虑上不算多。事实上,在《毛骗》过后,市面上也的确不再有较大制作的盗贼类题材,直到今年的《黄雀》。
黄雀的故事以2004年南方荔城火车站为背景,围绕反扒警察郭鹏飞与盗窃团伙的博弈展开。郭鹏飞表面“窝囊”,实则经验老道、深藏市井智慧,他与新晋警员李唐搭档破案,同时暗中寻找失踪的未婚妻。
剧中的盗贼团伙有多个派系,但最主要的是以修表匠“佛爷”为首的四人组,初始成员还包括军师和不同定位的执行人员。该团伙作案手法精密,多次犯下盗窃大案。郭鹏飞最终不但揭开了未婚妻失踪与传销组织的关联,还摧毁了以佛爷团伙为代表的盗窃网络。
传统的盗贼剧大都是从盗贼视角出发,但《黄雀》选择的是以警察视角切入。《黄雀》试图进行一种新的尝试:即在“邪不压正”的现实框架下,也能呈现出好看的故事吗?
灰度地带的“手艺”与人性
盗贼题材之所以长盛不衰,核心是它对“灰度地带”的呈现——那些游走于道德与法律边缘的技艺、智谋与人性的复杂博弈。
在经典盗贼电影中,盗窃本身常被赋予极大的观赏性。比如《十一罗汉》,是一群各怀绝技的盗贼抢劫拉斯维加斯三家赌场,他们协同作案,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交响乐;《盗走达芬奇》(2004)中,从保外就医的运作、窃听警方动向、招募赝画师复制名画,到利用下水道系统实施调包,展现盗窃作为一门“手艺”的精细与复杂……
撇开道德角度,电影中盗贼的犯罪手法,确实堪称一场场行云流水、天衣无缝的艺术表演。这种将盗窃美学化的处理,正是盗贼题材吸引人的地方。
《黄雀》走的是另一个创作路线,它未将盗窃艺术化,而是以近乎纪录片般的真实感,展现盗窃团伙的作案手法和组织结构,凸显的“写实性”。这本来是相当可贵的尝试,因为传统的盗贼题材已经有太好的路径依赖了,并不愿意突破舒适圈,做这样的选择。
不过,即便剥离花哨的包装,《黄雀》中,盗贼团伙的作案手法依然很有看点。
比如,剧中详细演示的盗窃技术,有“刀片流”、有“镊子流”,还有“仙人跳”派,复杂纷繁,各派的技术也被各派盗贼应用得行云流水。
开篇火车盗窃场景就堪称教科书级示范:团伙成员先以精妙的配合制造混乱,接着展示出口含刀片绝活,随后鱼线盗包的连贯操作,将时间差运用得淋漓尽致。让观众们看得目不暇接,同时也目瞪口呆。
甚至,《黄雀》也掺入了“高智商犯罪”的要素,就像佛爷如此肯定团伙的“智囊”黎小莲,“人就是这样的,没有问题的时候,手和脚都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等有一天找不到路的时候,才知道脑子特别珍贵”。在黎小莲的“指导”下,团伙每一次行动都有精细的分工、缜密的布局、反复的演练和充分的预案。
盗贼题材作品里,灰度地带的“手艺”固然精彩,但灰度地带的人性才是最不可控的变量——好莱坞盗贼电影《大买卖》中,老牌盗贼的职业操守与年轻窃贼的贪婪冲动形成鲜明对比;国产电影《天下无贼》里,盗贼夫妇因良知觉醒而走向殊死抗争,“盗”都成为检视人性复杂性的棱镜。
《黄雀》中盗贼也是复杂的,他们会坚守一定原则,比如黎小莲绝不偷病人。但他们绝非“侠盗”,相反,因利益而聚集在一起后,团伙里更多是人性的畸形与背叛。譬如佛爷表面温文尔雅,实则阴毒。当他发现手下阿兰和财神私下勾结时,在送上生日祝福的同时,冷静地布置了一场针对阿兰的谋杀。
《黄雀》在人性的维度上也有所拓展,即“何以为盗”,是什么让一个人选择盗窃为生?黎小莲幼时家庭贫困,残疾的弟弟被母亲遗弃,黎小莲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弟弟,却又历经坎坷,孤立无援之际,佛爷出现了。他利用黎小莲保护弟弟和给弟弟治疗的急切需求,引诱她参与犯罪。当救济路径被彻底堵死,黎小莲的救赎之路走向扭曲。
《黄雀》还有一个优点是,重现了时代图景。剧集主线的时间点是199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中国社会正处于剧烈转型期。火车站这个鱼龙混杂的场所,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社会的众生相:南下打工的农民工、四处求医的贫困家庭、游走法律边缘的各色人,等等。
剧中有个细节很精彩,黎小莲遇到一个带孩子看病、却被骗钱的农村妈妈,黎小莲给了她一张百元大钞,说帮她找回钱了。结果这位妈妈说“这不是我的钱,我的只有五块和十块的”,道出了底层人民的尊严,道尽了穷苦人的心酸。
“邪不压正”可以更好看
虽然无法让观众像看好莱坞盗贼大片那样有“爽感”,但《黄雀》以写实笔触,剖开了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的暗面纹理。其中体现的现实主义,倒让《黄雀》有那么一丝《毛骗》的风采。
“邪不压正”的设定本身并非天然缺陷,但遗憾的是,《黄雀》还是因为平淡而显得不好看。因为警察是第一主角,剧中大量刻画了反扒民警的盯梢、会议、复盘、稽查等流程,这些情节很写实,却缺乏戏剧化的提炼与升华,有时略显无聊,节奏略显拖沓。
剧中还有多条穿插支线,如郭鹏飞寻找失踪未婚妻的情感线、传销组织的调查线等。可以理解编剧的创作意图,试图以此展现更广泛的社会犯罪问题,并刻画警察的个人情感困境。但这些支线与主线盗窃案的关联弱,并没有突破警察“伟光正”的刻画窠臼。
包括对于盗贼题材灰度地带的“手艺”与人性的刻画,也同样是在为“警察破案”服务。虽然想写实,但正方人物扁平,反方技艺无法展开,就影响了剧集的可看性,也破坏了观众的代入感——观众既难以像《毛骗》那样毫无负担地代入“侠盗”立场,又无法从警察视角获得足够的叙事快感,就感觉看得不够过瘾。
即便如此,《黄雀》还是探索了另一种可能——在“正邪对立”的框架下,既保留盗贼题材的智力博弈与手艺奇观,又通过警察视角赋予故事现实厚度。虽然目前的呈现尚有提升空间(比如强化警察角色的复杂性、优化支线与主线的黏合度),但它的尝试为国产盗贼题材提供了新的参考。大结局埋下彩蛋,或许可以期待一下第二季。
在抽离传统的“侠盗”叙事后,盗贼能通过更细腻的正派刻画、更精巧的双线叙事,创造出新的高分经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