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湖州铁佛寺的两株古梅开了,枝干空灵,花朵如浮在半空的粉云,映衬黄墙灰瓦,超然出尘。还有,台州国清寺的隋梅,1400岁树龄,难以想象它经历了多少个不凡的日月晨昏。现如今,它枝干盘结似老松,梅开白色,像是纷繁的雪,莹透清朗,令才情匮乏的人失语。就这样,我握着一部手机,大拇指向上翻动,无声地滑动,一两小时便过去了。这是北方人在料峭的春寒里,艳羡和仰望着江南春。
梅树是最经得起时光磨砺的树,愈老愈精神。仿佛梅树刚刚种植,就已经有许多人期待着看它变老的样子。据说年轻的梅,枝条都是直矗地奋发向上,而上了年纪的梅,枝条便开始扭结,旋转含蓄地生长,这是时光赋予的城府。此类树种,还有榕树。一棵静默不语的榕树,只消敦实稳健地站立,便可以令性情高傲的人自省和惭愧。可惜榕树并不生在江南,因而少了士人才子的吟咏与寄情,人文气度远不如梅花。
说起来有些遗憾,我从未参与过赏梅的雅事。我是胶东人,小时候见过身边画家画梅,并非墨梅,而是红梅,画面很热闹,题诗大约是“梅花香自苦寒来”之类励志的词句,并不能打动我。后来得知,很多北方画家只见过纸上的梅,却没有赏梅体验,一旦下笔,总感觉隔着什么。王国维说,“隔”如雾里看花,形象不清晰鲜明,“不隔”如豁人耳目,语语尽在眼前。所以,想要画好梅,先要与梅亲近。
《层叠冰绡图》 马麟
绘画史上,梅花画得好的,大多是文人画家。比如南宋的扬无咎,元代的吴镇、王冕,清代的金农……究其原因,宫廷画家致力于钻研造型技巧,擅长描绘繁复的树种,至于梅与竹,可工可写,小儿科,便留给文人肆意发挥。纵观辉煌的两宋小品,最令人铭记的梅画,恐怕只有马麟的《层叠冰绡图》。绿萼梅,两个虬枝从画卷的右侧探进身来,一枝斜插向上,一枝俯身向下,仿佛并不相干,却在留白的反衬下形成一种若即若离的呼应,很是动人。层叠的花瓣亦是点睛之笔,让我记住了绿萼梅这一品种。顾名思义,它花萼呈绿色,视觉上比红梅、粉梅更清透,“梅格已孤高,绿萼更幽绝”,很能拨动人的心弦。此外,据说杭州的孤山也植有绿萼梅,我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早春赴杭州赏绿萼梅。几年过去了,仍旧未能成行。
扬无咎单凭一幅《四梅图》就名传千古了。一长卷,画瘦梅四枝,像是美人伸出的纤细白皙的胳膊。未开、欲开、盛开、将残四种状态,用墨极节制,欲语还休,仿佛一生的清高、孤绝、不得已,都在梅花图里写尽了。
《四梅图》局部 扬无咎
吴镇自号梅花道人,该是对着一片梅园悟出了道的内涵。他一生对梅痴迷,家室四周遍植梅树,斋名“梅花庵”。殁前自选生圹,自书碑文“梅花和尚之塔”。吴镇的梅花图传世少,我只在某长卷中见到短短一截,一枝舒朗的墨梅,用笔轻盈随性,枝干于不经意中写出,寥寥几个花朵,宛若天成。
王冕发明了一树繁花。唯其如此,方能倾吐他被时代遮蔽的才情。
金农其人,性情内敛且极度聪敏。金农画梅,绝不因循古人,而是对着一树梅花写照,别开生面。有人总结金农“将梅花画得死去活来”,意思是精妙到了极致。金农有题画诗曰“梅花开候不开门”,该是对着一树梅花禅修,以虔诚之心俘获了梅的灵魂。试着想象,清晨,在扬州的西方寺,金农一面口呵冻着的手,一面将毛笔伸向结了薄冰的古砚,掭笔画梅,于纸上,雕琢一颗文心。
又想起来,八大山人曾画《古梅图》,令人震撼。画中古梅树根裸露,树心中空,粗壮的老干像是被雷电摧折,残余的半边刺向天空,浓墨醒目,凝结了浓郁的情绪。八大山人诗文通常幽涩难解,此画题诗三首,先是提到梅花道人,其次提到了郑思肖。郑是宋末诗人、画家,宋亡后改名思肖,也即思念前朝的意思。郑思肖擅长画无根的墨兰,寓意南宋失去国土根基。画《古梅图》的时候,八大山人五十七岁,国破家亡,复国无望,他视三百多年前的郑思肖为同道,只将一腔愤懑幽怨寄托在画里。
如此,纸上赏梅,读的,不仅是梅,更是画家画梅时的心境与时代印痕。
现实中,江南春,以梅打头,接续热闹起来了。其后,便该有玉兰、樱花、琼花、紫藤……逐一登场。提到玉兰,京城西郊的大觉寺,有古玉兰树,相传是清代迦陵禅师手植,树龄逾三百年,有“玉雪香脂”之美誉。春天到大觉寺喝茶赏玉兰,是京城文人的风雅事。
春日京城,值得企盼的还有海棠。我见过最美的海棠,在后海沿岸的宋庆龄故居。两株西府海棠树龄近三百岁,四月上旬,一经开放,偌大的庭院被它点亮。又想起济南趵突泉的万竹园,现为李苦禅纪念馆,庭院种植四株石榴树,虬枝盘曲,花开时节,也能惊艳世人。如果说海棠开花娇艳有诗情,那么石榴开花,便是明媚有画意。古人的诗情画意,多从赏花中来。
回到京城,春天,法源寺的丁香颇值得期待。丁香盛放之际,像是于空中搭建了白色花棚,游人只在枝干中穿梭,呼吸吐纳,全是香气。但遗憾,丁香花形细碎,不适宜入画。与此类似的还有桂花。历代花鸟画中,我只见过明代沈周画桂花,尺幅很小,树叶用青绿,明黄色小米点绘出桂花。沈周笔下,还有纯水墨的《折桂图》,写生一枝桂花,清雅稚拙,寓意“蟾宫折桂”。
《折桂图》 沈周
京城紫竹院的紫藤是一绝。记得公园东南角种植紫藤的长廊,常有管弦乐队排练。紫藤花开的时候,灿若云霞,空中像是弥漫了紫色烟雾,如梦似幻。若逢周末,熙熙攘攘的赏花人围着一群演奏者,不知是在看花还是听曲。
吴昌硕完全将藤与花抽象化了,笔下有千钧的力量,精气神儿很足,“苦铁画气不画形”是对其最恰当的赞美。齐白石画紫藤,比吴昌硕多了几分俏皮,笔墨清疏健朗,透着人间烟火的温情。
这个春天,于京城,值得期待的,还有玉渊潭的樱花、中山公园的郁金香、北坞公园的油菜花、景山公园的芍药……从江南一路写到了京城,显然是一种不服输的心理作祟。我必须承认,整个春天,江南是弥漫在我心头的轻雾。江南花开,有水气;于纸上,氤氲着多情士子的笔墨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