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人的缘起

黎荔


晨光在梧桐枝头尚未站稳脚跟,琉璃色的羽翼已划破潮湿的雾气。我看到一只喜鹊,栖在最高的枝梢上,黑色尾羽轻颤如风中银铃,将沾着夜露的阳光抖落成满地碎金。

你有没有想到,这只翘着长尾巴的小鸟,它所路过的世界比许多人要广大得多啊。喜鹊的飞翔能力强且持久,它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它在虚空浩瀚中快乐地翱翔,怀着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乐。它的鸣声单调、响亮,当晨雾被第一缕鸟鸣揉碎,整座树林便成了共鸣的竖琴。它的鸣唱是流动的琥珀,裹着松针的清香与水流的韵律,在针叶林的穹顶下织就光的经纬。它边飞边呜叫,到底在倾诉着什么呢?这也许是天地未启封的语言,每个音符都在诉说着生命最初的模样。

在中国古代神话的浩瀚星空中,有一种仙人叫做羽人。《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有这样的描述:“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说的是在东南方有一个羽人国,那里的人身上长有毛羽。羽人最早出现在商代和战国的文物中,比如江西的玉质羽人配饰,战国漆器上的形象。他们的形象通常是人面鸟身,带有羽毛或羽翼,有些是身披羽纹华衣,而不是直接长翅膀。汉代是羽人形象最兴盛的时期,常见于墓葬壁画、画像石、青铜器等,象征升仙和长生不老。在汉墓壁画中,羽人常作为引导者,手持玉节或仙药,带领亡魂飞升仙界,他们总是穿行于云雾缭绕,周围伴有凤鸟、龙等神兽。在大量的绘画和雕刻中,羽人往往立在西王母和东王公的旁边,名副其实地位超然。


羽人在仙界担任的角色充满了诗意。商代玉羽人低首敛翅,鸟喙如钩,通体覆盖细密翎纹,腰间垂落的羽毛在青铜冷光中凝成永恒,仿佛上古巫师以玉为媒叩问天道的秘语。战国漆器上的羽人踏凤而立,朱红与玄黑交织的羽衣翻涌如焰,鸾鸟振翅时掀起楚地巫风。马王堆漆棺上的羽人端坐巨磐,指尖轻点便让朱砂绘就的灵芝破石而生。南阳汉画中羽人常见其驭虎戏龙,当鸾鸟衔来西王母的琼浆,羽人霓裳广袖便化作斟酒的云霞。最动人的莫过于汉墓砖石间凝固的瞬间:楼阁飞檐上,羽人向凤鸟屈身作引,金乌西沉的光影里,琉璃瓦与雀翎同色,凡尘跪拜的肃穆与仙禽振翅的灵动,在青石上达成天地人神的微妙平衡。

中国的羽人,是古时巫文化中的明星,往往同时具有人与鸟的特徵,造型十分怪异奇特。比如出土于湖北荆州的战国“漆羽人”,长着人的上身,却有着鸟的尾巴和爪子,腿上还依稀可以分辨出羽毛的麟状。他站在一只凤鸟头上,立在蟾蜍底座之上。羽人被当做天上的神灵。蟾蜍代表月亮之精,凤鸟是飞翔于天地之间的神鸟,羽人是变化莫测的神人,三者合而为一,寄托着楚人遨游九天、生命永恒的愿望。古时数楚国巫风最盛,看看屈原《楚辞》中各种神怪的意象,便能领会一二。《楚辞》中对“羽人”作其解释:“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山海经》中曾有记载,在楚的发源地荆山,“其神状皆鸟首而人面”,“羽民国”中有“不死之民”。屈原笔下,“丹丘”是昼夜常明的地方,“不死之旧乡”是神灵的居所,只有羽人能够飞翔到达。

在羽人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对自由飞翔的翅膀,这也是人们对于追求天地遨游、长生不老的普世愿望。羽人是缀满云霭的流光,是凡人指尖触碰仙界的信使。他们或逍遥自在地遨游于仙境,或无牵无挂地嬉戏于人间。他们身上每一片闪烁着自由光辉的羽毛,都系着古人对永恒的渴慕。羽人形象,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经历了从自然崇拜到图腾崇拜的转变。羽人形象的演变受到道教和佛教影响,汉代称道士为羽士,伴随着西来佛教的弥漫与传播,羽人逐渐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飞天”形象。但其实在最初,羽人就是半人半鸟的生物,既非西方天使般圣洁,也不似佛陀飞天般飘逸。他们造型怪异,神秘飘渺,与不死、仙境相联系。

相比于一条长带展卷飞舞的飞天,我更喜欢带有古老原始性的羽人。越过群星灿烂的天宇边缘,羽人这类超凡之存在,高翔远举,轻灵矫健。他们远远地飞离大地上那致病的腐恶,到高空中去把自己净化涤荡。他们自由自在地冲向苍穹,翱翔在人间的生活之上。他们把自己的整个身体,从脚到脖子、到每一根翎毛,都浸在高空之上那无比珍稀的湛蓝中。他们可以轻易地听懂,花草树木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他们的幸福就像一根轻轻落下的羽毛,只有轨迹,没有目的。我喜欢祖先们以天马行空的创意灵感,对于半人半鸟自然生灵的创造。祖先们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了这个翱翔梦幻,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然后有了这些生有羽翼的仙人,乘着云气流转,自由地来往于天地之间。

我想羽人最初的缘起,其实是一颗不受压抑的心灵,它的羽翼能飞渡一切时空,它的视野能超越所有疆界。生命本身不过就是从鸿毛走向泰山,又把整座山重新活成一枚能直上青云的薄羽。每一天清晨,鸟儿轻歌,灿烂其羽。在中国的土地上醒来,我会想到自己是羽人的后代。当晨光穿透云雾缭绕,那些沉睡的羽人自高高的山岩间舒展双翼,云海在脚下聚散无常。他们的骨骼仿佛是用月华凝铸的,薄如蝉翼的肌肤下流转着星辰碎屑,每片羽毛都在晨风里蒸腾着混沌初开时的雾气。我分明看见他们锁骨处的羽纹在发光,那是女娲抟土造人时刻下的印记——当第一对羽翼从人类肩胛破体而出时,黏土与神血的交融处便绽放出这样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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