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LR

编辑|楚焙

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的时候我正在旅行。十二月的巴塞罗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极了老家的天气。我从一个长长的午觉中醒来,天已经黑了。同行的z和朋友出门去觅食了。我站在穿衣镜前,深吸一口气,暗暗怀疑裤头是不是变得比之前更紧了。突然喉咙里窜出一股气流,像是要涌出些什么,结果嘴巴里空空荡荡只游荡着些略带腥气的味道。这种味道从我旅行初期开始就像个鬼影时不时地出现,到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了。我撑起雨伞出了门,在一个小酒馆找到了同伴,他们激动地冲我招手,“快来快来,阿根廷打克罗地亚快开始了!我俩都没点酒,你喝吗?”我说:“好啊好啊!来都来了,我喝。”

我从来不是喜欢小孩的人。小孩有自己的语言和社交准则,我不知道如何读懂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取悦他们。在他们面前我显得笨拙无趣。可我多么渴望成为一个有趣的人,成为一个有重量的人。我害怕小孩变成一个偷懒的捷径,让我放弃了对自己真正的人生意义的追寻。我在一次吃饭时突然把这些想法说给我妈听,激动得甚至掉了眼泪,我妈语塞,说,“反正有了你,妈妈很幸福。” 那时,我听不到这句话背后有语言无法轻易触及的庞大世界,只觉得我妈连给自己辩解的理由都没有。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多年。然而,随着35岁的临近,当不育的选择要开始通过我的行动(或不行动)来成为现实,我开始犹豫。我结了婚,工作稳定,和z感情很好,甚至没有值得为之抗争的催生压力。我没有顺手的借口,要或不要的选择必须来自我自己。我完成了漫长的求学生涯,也辗转进入到了行业中顶尖的机构。我以为在这里会看到脱离了庸常而在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中找到满足和平静的人,可大多数人还是一样为了钱和名声而钻营。我关于人生意义的追寻,慢慢也失去了原本气势满满的样子,变得怯懦迷茫。我开始看书,关于选择不生育的书,希望能找到一个让我坚定的答案,可我没找到。

突然有天我听说前同事g生了小孩。

g很聪明,语速很快,个子高高瘦瘦,乱蓬蓬的灰白卷发,从不化妆,没有任何首饰。她不需要任何首饰,她自己就闪着光。我们有一阵子很密集地聊生育的困惑。她说没有很爱小孩,却也没有明确不要的理由。那时候她已经快四十,说犹豫的时间也不多了。后来我换了工作,联系少了。听说她生了宝宝之后,我鼓起勇气又联系上她,见了面,她说她很开心,很喜欢她的小孩。我陪她推着一个多月的宝宝散步,睡篮里的宝宝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接着开始大哭。她抱她出来,在人行道中间摇着她拍着她,一边自说自话,“Right? This is what you do? I guess so. I think we're ok. Yea I think we're fine.......”哭声却丝毫没有减弱,她的一切努力都好像被挡在了宝宝的世界之外。我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试图帮她挡掉路人眼睛里经过克制的厌烦或质疑。哭声持续了一阵子突然停了,宝宝掉头扎回睡梦里仿佛无事发生。我看着g,想问她施了什么法术。她说,她不知道宝宝为什么哭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好了。我们又走了一会儿,东拉西扯,我说我好害怕被小孩夺走了自己的生活,我说我刚开始学网球,要是有了小孩,我的网球事业可怎么办。我忘了她回答什么,也许被别的事打岔了,也许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下雨了,宝宝也到了吃奶的时间。我们小跑回家,她抱起宝宝快步走进房间,我帮她把婴儿车放到门口便离开了,我们都没来得及说再见。不超过一个小时的会面,我看到的似乎只有失控和狼狈。可是g说她很享受,她不后悔。她不像在骗自己的样子。她的选择一定有她的道理。我有些好奇。

迄今为止我对生育的印象都是牺牲,奉献,劳累和放弃。听到别人说当妈妈很幸福,也会阴暗得觉得可能她原本的生活就没什么意思。我想起我妈作为妈妈的样子,是我和我爸吃着零食看着电视,而她在一旁擦地擦台整理家里的鸡毛蒜皮。她不时从各个方向进入又退出我的视野,像一个关不掉的弹窗。烦死了,我总是在心里暗暗觉得。原本可以好好享受的时光,偏偏因为妈妈而染上了一点内疚的颜色。我妈总是在忙,总在为别人忙。我把她和她生命里的大多数人放在一起时都能勾勒出她清晰的面貌,唯独当她是她自己时,画面变得有些模糊。

我不相信这是g的生活。她好像是真的快乐。我们聊她的宝宝,但我认识的g好像并没有变成谁的妈妈。她没有告诉我她新近获得的快乐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些什么妙处被藏起来了?我想着要不停两个月的药试试吧,怀不怀得上也难讲。八月果断地扒住这个窗口,一头重重地栽进了我的生命里。

第一次产检,我战战兢兢问医生:“我那时候不知道(我那时候不敢面对),所以就喝了一些酒(差不多每天一杯吧),会对胎儿(胎儿听起来比宝宝更有距离感)有影响吗?”正值美国反堕胎法案的争议高峰,年轻的医生对我说:“我不知道,没有安全剂量,任何剂量的酒精都可能对胎儿产生影响。但如果你想要结束妊娠,我们很愿意和你讨论后续步骤。”我很愤怒,愤怒她凭什么动用如此重大的罪名来谴责我一点微小的反抗,我同时深知我的愤怒与她无关,而是来自于我铺天盖地的愧疚。我换了产科医生,不敢再见她。接下来的两周都在搜索引擎里度过。没有定论,但我们决定留下他。来都来了。

八月在八月出生,健康且头发浓密。手臂上和背上都覆盖着细细的绒毛。护士把他放在我的胸口,他伸出皱巴巴的小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从此我的大数据推送里住进了好多小猴子,挂在妈妈脖子上泡在温泉里。有的小猴子在风雪中蜷缩着,我想象它的妈妈很快来了,它伸出爪子薅住妈妈的毛发,让自己贴上妈妈的胸口,暖和了起来。

第一个月过得比想象中容易。我的产后恢复和哺乳都异常顺利,两周的时候已经可以推着八月在镇上闲逛了。我和z买了寿司外卖,我看着餐厅玻璃外墙上自己推着婴儿车的倒影,恨不得让满街的人都来赞扬我是一个如何自在从容的新手妈妈。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父母这个新的体验里,为自己每天的小小成就而欣喜。今天的尿布一片都没有漏。今天洗澡的时候眼疾手快摁住了小鸡鸡没有被滋。今天的冷冻月子餐充分利用了所有厨房电器,史上最快完成。我们推着八月,牵着小狗走在有阳光的路上,想象着自己成为了买相框会附赠的那种照片里的样子。外表有了,内里的安心和圆满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吧。我以为这就是最难的时候,而我已经安然度过了。

可是第一个月后,我的新生活才慢慢开始显现出它真实的样子。它是一个磨,被放置在一个幽暗无光的小房子里,而我是推着它走的那只牲口。每三小时走一圈,哄睡,喂奶,拍嗝。每天八圈,不分昼夜。习得新技能的喜悦迅速淡去,高密度的重复让这些技能对应的任务变得令人生厌。八月在慢慢长大,需求越来越多,哭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不再满足于基本的生存,在喝了奶,拍了嗝,换了干净的尿布后,他继续嚎哭,而我已经施展了浑身解数,却连他的要求都还没摸清。我大脑空白。我从没有在一件事情上如此失败过。我揣度不了八月的意图,他的意图飘忽不定,而指令只有不变的尖利哭声。我们的家变得让人不能忍受。墙壁和天花时不时会向内移动,沉默着挤压我仅有的生存空间。黄昏的时候往往是八月啼哭的高潮。哭声充满整个房子,让人头晕脑胀。我们机械地把八月放进睡篮,把睡篮放上婴儿车,给小狗拴上绳,出门。场景的变化能让八月短暂分神,给我们一点点喘息的时间。推着八月牵着小狗的路还是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阳光却好像再没有照到我身上。我和z沉默的走在路上,没有话想要对对方说。我想,难怪相框里附赠的照片常常是背影,转过身,可能会被看到形容枯槁丢了魂的样子。

十四年前我们刚来美国,z在宜家买了一张深棕色的单人沙发,笨重庞大,大到可以盛得下我俩同时挤在里面看着剧唆着辣条。它真的不好看,我屡次搬家都想把它扔了,却又因为舒服和念旧没舍得。最近的一次搬家是在我怀孕后,我们从两人一狗的小公寓搬到了较为宽敞的郊区小屋。我又一次想扔了这张沙发,但转头又把它放在了八月的房间里,想着喂奶的时候偶尔能用一用,用几个月再扔也不迟。没想到八月出生后,我的夜晚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和他在这张沙发上度过。还是两个人挤在一起,而这次的我坐在黑暗里,坐在白噪音的包裹中,抱着八月,把他摁在胸前,暗暗乞求他入睡。我生怕发出声音,默默流眼泪,在黑暗中用手机写字。我的手不大,拇指要使些劲才能够到手机键盘的最左边。可是没关系,我有大把时间。这些深夜里的只言片语写满了我对八月的恐惧。我害怕八月,害怕他无休止的需求,害怕他一点点把我原本拥有的一切生吞活剥,害怕自己因为愚蠢的一点好奇做了这辈子让自己最后悔的决定。我也惊叹于新生儿的残酷,他们不断大声索取,丝毫不考虑对方能否负荷。

一部分的夜里,我也会在我和z的床上度过。z不总在。有时是他坐在棕色旧沙发里机械地拍着摇着八月。八月不停哭,他不停摇,像两个本应该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出于某种原因错过了对方,只能徒劳地各自空转。我透过监视器死死盯着他们,生怕z会忍不住做出伤害八月的事,他不会,可我不敢停止担心。有时z和我一起在床上睡着,我会突然幻听以为八月又哭了,打开监视器发现八月安稳地睡着,松一口气却发现z在旁边正打着鼾。我气他凭什么睡着,我凭什么醒了。胸口的委屈和耳边的鼾声合在一起让我更加无法入眠,我在床上翻来滚去,直到八月真的醒了,我像是判决落地的人松一口气,把被子狠狠一摔,z迷迷糊糊转过头问说,“醒了?”“不然呢?!”“我去吧?”“不用!你睡!”我没得睡,至少你得心怀愧疚!

我和z陷入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高频次冲突。我们的沟通陡然变得费力。我为我所需要提供的任何一次重复或额外的解释感到恼怒。为什么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不能通过我只言片语的嘟哝,准确无误地理解我的意思?!我压制住我的不耐烦,重复我的问题,故意说得大声缓慢,每一个字都完整发音,给出多项选择的答案而不是开放式问题,这样足够了吧?为什么你却觉得我是在居高临下地对你进行指摘?!我知道你感到窒息,可是我也在经历着一样的感受。有东西在我身体里膨胀,巨大而扎实,我想要张嘴放它出去,却发现它没有办法通过狭小的口腔。我把它在身体里颠来倒去,试图寻找一个可能的角度,让它透过口腔探出一个头绪,这样也许你可以拽住这个头绪,帮我把这个巨大的且还在不断生长的东西拽出来,这样我就又可以呼吸了!可是我好不容易吐出来一个角,却狠狠扎伤了你,于是你一个砖头咣的一声把它硬生生塞回了我的体内再合上了我的嘴巴。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种机器可以向一颗气球的内外同时施以重压,但我就是那颗气球,只能承受不能爆炸。

我们不是没有努力。“能聊聊吗?”我会问。“哎……试试。” 我们试图逼着自己拾起几年前接受伴侣咨询时的功课,不指责对方,只讲“我”的感受,“我”的需求,“我”的脆弱。这样的对话常常会在眼泪和拥抱里结束,我总会产生错觉,说我体内的东西变小了,我好像喘上气了,明天起一切也许都好了。可是第二天,“你怎么了?”“没事。”“一看就有事,我又怎么你了?”“没有,没事。”体内的巨兽像闻到骨头的野狗,腾地得跳了起来,极速膨胀,堵住我的咽喉,死命地挤压,直到我流出眼泪。它根本没走。

后来我意识到,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需求,却没有力气来给予回应。我们太累了。在我张着嘴无声地向他求助时,他不再狠狠把我关在门外。他打开门,同样无声地说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更加绝望,被粗暴地拒绝至少能引来愤怒,而愤怒至少让你暂时打起精神想要战斗,想要活着。

三月的一个周日早晨,我和z开车带八月去上游泳课。郊区的路上没什么行人,我透过车窗看到路肩上走过一对情侣。不是那种亮眼的漂亮情侣。他们穿着深色臃肿的外套和宽松运动裤,各自端着咖啡纸杯,另一只手挎在彼此的臂弯里。我看不到更多的细节,可是我知道他们早上一定一起醒来,对彼此的样子和气味再熟悉不过。他们走在路上,没有要去的地方,没有需要完成的事情,只是在周日早晨的郊区公路上闲逛,和彼此聊着轻飘飘的琐事。我和z有过无数个这样的早上,这是我此时能想到的幸福最具体的形态。八月在这幅图景中并没有位子,而我再也回不去那里。

八月出生后我们一直没有找人帮忙。我和z都觉得我们工作灵活,不需要让第三个人过度介入到我们的生活中。而我有更多的私心,好不容易做了这个决定,我想要这个体验完完全全属于我。我也在暗暗和我妈较劲,想让她知道我自己可以。

我妈擅长人事,不是抱着操纵或利用的目的,而是习惯性地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别人舒适。她习惯了在她生命中大多数的关系里当那个负重的人。她总说,“妈妈就希望你轻松自由,做想做的事,别的有爸爸妈妈给你兜着”。可是妈,你说得轻巧,怎么没见你这么做?轻松自由只存在于别人的生活里,而我耳濡目染学会的是在任何的场合首先检索别人的需求,并在探测到需求的时候,如同受到召唤一般去尽量满足。我擅长压抑自己的感受,说违心话做违心事得心应手,但这些技能,原来不能带给我自由。

我大学的时候,妈妈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我小的时候,我妈和老师关系很好,还说我妈很会处事,所以我能当班干部当主持人。他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大概就这么随口一说。可偏偏这仿佛证实了我多年来的恐惧和羞耻。我躲到了大洋彼岸,却仍然每每在努力争取的结果真正到来时,隐约害怕好运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扯线,线的尽头连着我妈。我妈总想为我多做些什么,而我总害怕我得到的一切都不真正属于自己。

八月的出生并没有如书里描述的那样,让我和我妈的关系变得亲密。相反,它似乎给了我一个反抗的机会。在这个我妈最想要参与的项目上,我严防死守,把它死死攥在手里。我在和我妈比赛。这项赛事跨越三十多年,而我终于要有机会独立完成一件她也曾完成的任务,并在这项任务上赢过她。我带着这种暗自雀跃的心情买房,搬家,生产,直到八月百日,都没让我妈过来。我妈对我的决定表示尊重,偶尔会在微信里说:“你赵阿姨批评说我心太大了,说女儿不要你去你也应该去啊,出点事怎么办!” 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复我妈,大概“啧”了赵阿姨吧。我对我妈想要的东西总是很吝啬。

八月总是要认识外公外婆的。我们安排爸妈二月过来,只待两周,看看就走。我妈自己早早买好机票,在微信里用大段的文字语音轮番表示她的兴奋和盼望。在我原本的想象中,到二月我应该已经对我的新身份驾轻就熟,不会露出太多破绽,让我妈逮住机会插手。可是八月不管我的这些小心思,他打定主意在此期间让自己的睡眠进一步退步,而我们还在试图通过“科学的睡眠训练”来与他抗衡。我在我妈来的第二天就因为无法安抚八月,当着她和她姐妹的面破了防。正值春节,本来打算请一些附近的亲戚朋友一起吃年饭,我妈说,“要不算了吧,我们自己过”。我哭着点头,如释重负。爸妈临走前几天,一个阴冷的下午,八月在自己的婴儿床里哀嚎。房间每个窗子都挂着厚厚的遮光窗帘,窗框的缝隙也用胶带死死封住,不让光线进来。z在漆黑的房间里,呆坐在婴儿床边的地上,每隔5分钟伸手轻轻拍拍他,书里说意思是“爸爸在,但你自己也可以”。我不能陪在八月身边,因为“妈妈的味道会阻碍婴儿培养自主入睡的能力”。我被流放到餐桌旁看着监视器,呆滞地听着八月的哭嚎,已经半个小时了,他不愿意睡去,他拼了命哭,哭得太累了,歇息几秒钟,我的心被隐约的希望高高吊起来,几秒钟后又是新一轮的咆哮,我的心又重重砸下来。我说不出话,眼泪不间断地往外淌。我妈坐在我旁边,我忘了她有没有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她也不出声,她看我看着监视器里的八月,脸上也是湿漉漉的。过了好久,八月和z都还没有放弃的意思,我妈忍不住了,说:“你还是去看看吧?”我哭着点头,赶紧冲了进去。几天后我妈走的时候,我哭得泣不成声,我记得那天我很委屈,委屈为什么她不在我的附近,委屈为什么我们不能更亲近。我知道为什么,我还在等她承认我不需要倚靠她,我在等她承认我们是平起平坐的大人。我委屈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这么做。

我妈刚来我家时,就要求装上八月房间监视器画面的app。她在的那两周晚上我们不让她帮忙,却默许了她目击。她每天晚上睡得怎么样,我懒得问,她也不会说实话。回家后,她每天在上班的时候,通过监视器看八月睡觉的样子,截下来照片和视频发给我们。有时我进去和八月一起睡,便会把摄像头抬起来对着墙壁。我妈仍然会看,透过画面明暗的变化来推测八月的作息。看到房间亮了,她会小心翼翼又假装轻松地问我,昨天睡得好吗。她会说,想八月了,方便的时候视频一下可以吗?我对她发来的消息不咸不淡地回复,我总觉得,她还是不相信我,她为什么不相信我?!

四月的某天,我的咨询师认真地表达她对我抑郁情绪的担忧。我兜着圈子跟她说我和z的关系,和我妈的关系,我说我大概就只是为了舒适和念旧才留在和z的关系里,我说我也许一开始就选了安全选项,这就是个错误,我说我妈也犯了一样的错误,我是在重蹈她的覆辙,我说就是因为我妈,我没有学会如何遵从自己的内心,我说我现在想自由。她说,你太累了,要不请个保姆吧。

好像突然获得了一个允许。我想放过自己了。六月,我们请了一个阿姨,每周来三天。八月很喜欢她。这个矮小敦实的瓜地马拉阿姨凭一己之力撕开了缠在我头上的灰色纱布,天变亮了,我活了过来,开始能重新看到生活广袤的样子。

我不再害怕八月。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不再害怕彼此会被对方吞噬。他整个人现在硬邦邦的,不再是小时候软塌塌,无助却又歇斯底里的样子。抱住他时,他会用小手勾住我的脖子。有一阵子他总是感冒,鼻腔在我耳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嘴巴呼出的热气在脖梗那里留下一点暖暖的水雾。

夜晚,在八月入睡后,我会开始忍不住翻看他小时候的照片视频。抖抖索索的一只小猴子,开心的时候会朝着天使劲挥舞手脚,努着小嘴“吼吼吼”地快速喘气,大概是在学着大笑。视频里的我是在笑着,可我记不得。无力和痛苦我一个人扛不了,便把它们一块一块掰下来分送给伴侣,朋友,和日记。可是快乐,一出现就急不可耐地一个人享用,囫囵吞掉,不留下什么痕迹。

我开始留心八月,跟他在一起时不再只顾着给自己的表现打分。我从来不知道小朋友的手臂是不够环抱自己脑袋的,伸懒腰的时候,憋红了脸拳头也只是刚刚比头顶多出来一点点。我们教八月在头顶比心,他伸出手臂,啪地摁在太阳穴上。我也不知道小朋友是很好吃的,脸蛋上嘬一口就会有奶味的鱼丸,吃完一口,“老板”会伸出小胳膊勾住你的脖子,示意再来一口。肚子嘭嘭的,像个薄皮大西瓜,轻轻一咬会咯咯笑。我更不知道小朋友原来对自己的情绪有着全然的包容,由它们凶猛地来,由它们突兀地走。八月吃苹果咬到了舌头,他愣了一愣,开始大哭,眼泪从两头眼角直往外飙。他小小的脸蛋皱成了一个核桃,拧成了小小丘壑的眉头写满了不可置信,不敢相信好吃的东西会伤害他。半分钟之后,哭完了,他继续吃苹果,不为放肆表达自己的情绪感到含羞,不为打扰全桌人的晚饭感到抱歉,依然相信苹果,毫无防备地继续享受。

我和z争执的频率变得低了些,我不再对他好意抛出的每一个话头都抱着敌意,我们试着在面对彼此的坏情绪时,不再条件反射式地把它解读成对自己的指责。“我又怎么了?!”这句话既是唤醒巨兽的骨头,又是堵住嘴巴的砖头。我发现原来一岁半的八月从不落入这种圈套。他不为我的坏情绪负责,也不为被迫接收了我的坏情绪而记恨。他通过嚎叫来表达他的需求。我依然会因为理解不了他而生气。他继续耐着性子嚎叫,在我乒铃乓啷地把厨房台面所有东西挨个举给他看后,他发现了自己要的小勺子,“嘿”地笑出声,迈着企鹅步哒哒哒朝着我走过来,握一个小拳头放在鼻子前,眼睛露出来,像两颗横放的逗点。他接着伸出小米椒大小的食指,指着我,说:“mama!”他对我先前的不耐烦既往不咎,大大方方地发出邀请,示意“一起玩吧”。

我渐渐开始增加和我妈视频的频率。八月渐渐长大,我还没有厘清我到底想证实些什么,而他已经成了扎实的证明本身。我不再需要在我妈面前显示我对八月所拥有的掌控,她发给我的育儿短视频不再像一种质疑或挑衅。我不再把摄像头对着墙壁。我变得慷慨了些,愿意把快乐和她分享。也许我真正赢过她的方式就是放掉这场比赛,成为她希望我俩成为的轻盈自由的人。

年底,我们把八月送进了日托。他跨出了开疆拓土的第一步。我们像完全重合的两张纸片被轻轻捻开,露出一些不被彼此遮蔽的样子。可在那些相互重合,死命剥离,却又被重重压在一起的日子里,妈妈纸和八月纸已经染上了互相的颜色。八月不再是我生活中需要优先的事项,他就是我所选择的生活本身。他在我的呼吸起落间寻找自己的生命频率,而当我重新面对我们以外的事物时,也穿上了八月纸给我的新的底色。

新的一年来了。我去看g,她的第二个宝宝已经出生了。她说她的第一个宝宝很敏感,脾气很大,她忍不住也想是不是和自己当时太紧张有关。她说第二个宝宝也许想让她试着放松一点,多享受一些。我问她,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决定要小孩。她说她不记得了,也不重要,“babies are freaking cute”。告别g,我和z开车回家。八月张着嘴歪着头,在后座的儿童座椅里睡着了。刚吃了一口的饼干还攥在手里。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像我和z无所事事走在街头的早上。

写作手记

谢谢短故事和楚焙陪我写完了这个故事。真正的故事仍在我的生活中继续,等过一阵再来更新吧。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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