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03/25

从古墓帛书出发

寻觅中国名称的踪迹


整体而言,我们伟大祖国在外语中的名称还是以 Chin 和它的其他变体起源最久、分布最广。但是 Chin 到底是由何而来呢?

Chin 最早出现在印度语和伊朗语中,假如来自中国北方,则 Chin 用来模仿秦或晋尚算妥当。但是由于传播路径复杂,中间如果被缺乏浊音的语言倒过手,那么这就算不上决定性的证据了。

一本古书的存在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了。古代伊朗人的民族宗教祆教最重要的经典《阿维斯陀》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赞美诗。其中,《法瓦尔丁赞美诗》的两行诗句为:“我们礼拜中国圣男子的佛拉瓦奇;我们礼拜中国圣女子的佛拉瓦奇。”

这两句诗句中,“中国”写作Sāininąm,刨除国家通名-nąm,写法其实是 Sāini。《阿维斯陀》的赞美诗部分成文非常早,但是这几句提及中国(以及其他国家)国名的诗可能是后加的。就算如此,这些诗句也有可能是来自公元前3世纪甚至更早,这个 Sāini 可能是整个Chin系列的第一次出现,然而语音上却有些古怪,和后来的伊朗语有点对不上号。从这个词的读音来看,仍然是更接近“晋”,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秦”。


带有中国风元素的伊朗细密画

如果是南方来源,则 Chin 又会是来自哪里呢?

一种比较离奇的说法是,Chin 是来自“夜郎自大”的夜郎国,外传过程中不明就里的外国人误将夜郎国当成中国的代表。古印度位于中国西南侧,古代有蜀身毒道沟通。张骞出使西域时曾在大夏看到过经身毒(古印度)国转口的进口中国的蜀布和邛竹杖。古代从中原向西南方向会经过夜郎国。尽管留下了“夜郎自大”的笑柄,但是战国后期到秦汉,夜郎确实是西南地区颇具实力的政权。因此Cīna之名来自“夜郎”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夜郎在上古汉语的读音实在和 Chin差得太远,以至 Chin 没有可能来自“夜郎”。

另外一种可能性稍大的解释则是来自南方最重要诸侯国——楚国。这里曾经发掘出堪称上古中华文化代表的一件珍贵帛书,只是遗憾的是,它并没有像景教碑那样留在中国,而是被带到国外了。

如果你在十年前有机会去欧美国家而又热衷于逛博物馆,可能会发现,在这些国家的博物馆中有个经常出现的名字——Sackler(赛克勒)。纽约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有赛克勒艺术教育中心,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有赛克勒比较基因学院,大英博物馆有雷蒙德与比佛利赛克勒展间,巴黎卢浮宫有赛克勒东方古董走廊,等等。甚至就连在中国也能看到这个和东方艺术密切相关的名字,在北京大学就有赛克勒艺术与考古博物馆。


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

这些以赛克勒为名的机构都是以美国著名的富豪家族赛克勒家族冠名。在艺术收藏方面,赛克勒家族可以算是这些富豪家族中的佼佼者,不但财力极其雄厚,而且在艺术方面舍得一掷千金。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西方艺术之外,赛克勒家族对东方艺术也很感兴趣,他们的收藏品中有不少来自亚洲地区。然而无论在哪一所现在仍然或是曾经冠名赛克勒的博物馆,你都无法看到阿瑟·赛克勒最为重视、最为喜爱的一件收藏品——来自中国长沙的帛书。

1942 年,四个盗墓贼在长沙子弹库盗掘了一个之前从未被盗过的战国楚墓。长沙地区的古墓有的会用白膏泥密封,如果技术运用得当则密封性极好,甚至在密封被破坏时墓中积累的甲烷等易燃气体会喷出,遇到明火会有喷火现象,这在长沙当地的“土夫子”(盗墓贼)口中称为火洞子。子弹库战国楚墓就是这样的火洞子。

盗墓贼在墓中发现了一篇帛书,随后他们将墓中文物售予当地的文物贩子唐鉴泉,因为几个土夫子都大字不识,所以帛书直接被当作赠品附赠。唐鉴泉本是裁缝出身,虽然改行做了古董生意,但是也谈不上对古物有多了解。两年后,消息传到湖南大收藏家蔡季襄那里。蔡季襄精通文史,慧眼识珠,认出帛书乃是无价之宝,收购后对帛书进行了修复。亦有说法是帛书出土后,蔡季襄声称帛书不值钱,请盗墓的土夫子吃了顿饭就把帛书拿到手了。


发掘子弹库楚墓现场

据有幸目睹帛书原件的北大中文系李零教授所言,目前长沙帛书的保存状况并不是很好,甚至长了霉菌。子弹库楚墓帛书充满着神秘的色彩。大体上这篇帛书有两大段文字,书写方向相反;四周是12小段文字,每小段旁边画着一个精怪,对应十二月神,精怪的名字和《尔雅》中的十二月名基本对应;而在四个角落则画了四种颜色的草木作为分隔。大体而言,中间的两大段文字讲的是可以主宰人命运的天神和神话,边上精怪每种代表一个月份,提到这个月适宜什么、不宜什么。整篇帛书大致体现了阴阳五行的思想。

虽然帛书本身文字总数不到千字,图画精怪加上四色草木也不过16小幅,但是小小的帛书却是战国时期独特的楚国文化的反映。


长沙帛书

子弹库帛书的出现却对传统的伏羲、女娲神话发展脉络产生了颇大的冲击。帛书记录的神话中,伏羲和女娲已经是一对夫妻了,他们生了四子,分别是四时(春、夏、秋、冬四季)之神。四时神以春为首,名字中分别有青、朱、白、墨(黑)四色,和帛书周围的四色木的颜色也颇为对应,同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的指向如出一辙。

这样以颜色来和方位对应,对后世的影响极深。如欧亚非三大陆交会处有黑海、红海,而土耳其语里把“地中海”称为Akdeniz,即“白海”的意思。里海东北角的海湾则在早期地图中被称作Blue Sea或者Mer Bleue(法语“蓝海”)。如果以小亚细亚半岛为基点,所谓蓝、红、白、黑四海就正好位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这恐怕不会是巧合,而是上古中国文化播散的结果。


伏羲女娲像(局部)

楚文化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按理说中国以楚命名不为过,不过“楚”和 Chin 读音相差较大,不太可能是Chin 的来源。不过楚国的另一个名称“荆”倒是和 Chin 有几分相似。

楚人倒是确实自称“荆”。包山楚简中记载祭祀楚国先王时直接写了“与祷荆王”。然而“荆”在明朝之前声母都是/k/,今天闽粤地区的方言“荆”仍然保留了这个声母。上古汉语“荆”的读音很有可能为 kreng,这样的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弄成 Chin 的。

相对来说,如果认为 Chin 最早是来自南方,更靠谱些的则是 Cīna 或许是来自古代的“滇”国。与夜郎国相似,滇国同样位于西南贸易路线上,有接触古印度的相对便利。尽管上古汉语的“滇”的声母和今天一样(汉语拼音 d 或国际音标 /t/),在外传过程中经过某种腭化的方言或中介语变成Cīna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就如今天陕西也有“低 / 鸡”同音的方言一样。

无论如何,几千年来,Chin 和中国一样,潮起潮落却始终坚韧不拔。中国是当今世界现存的连续存在时间最长的文明。不管 Chin 到底来自中国的哪里,它都已经是我们这个古老而奋发的国度值得骄傲的名字。

这些对中国称呼发散性的知识与讨论,都来自后浪传统文化出版的新书《中国的十个名字》。

中国的十个名字


继《东言西语:在语言中重新发现中国》《中国话》《南腔北调:方言里的中国》三本热门汉语文化探秘读物之后,郑子宁先生再度展现“语言侦探”功力,以罕见的多语种能力、高超的多文化比较视角,继续破解历史称谓中的语言密码。

从青铜器何尊上最早的“中国”铭文,到印度尊称大唐的“摩诃至那”;从叙利亚语里的“Ṣinistan”,到意指古老而伟大的造物的华夏别称“桃花石”——本书以十篇主题故事为脉络,以不同时期其他文明对我们伟大祖国的多样称呼为切入点,深入探讨了语言流变背后引人入胜的中西文化交流史,展开了一场横跨三千年的“语言考古”。事实上,历史上对中国的称呼远不止十个,本书仅以“十”为引,期待感兴趣的读者能继续进行有益探索。

作者:郑子宁

语言学达人,了解英语、法语、土耳其语、老挝语等语言,熟知常州话、上海话、西安话、广州话、海口话等多种汉语方言。在各类媒体上发表过与历史、文化、民族尤其是语言相关的文章近百篇,著有《东言西语:在语言中重新发现中国》《中国话》《南腔北调:方言里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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