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
儿今天叫一声妈，
禁不住泪如雨下……”
1985年11月23日，电影《少年犯》在上海大光明影院首映，如今已经40年了。 电影轰动了全国，电影的主题曲《心声》更是让无数人落泪。这是中国内地首次用监狱实景拍摄的电影，并以上海市少年犯管教所（现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真实在押的未成年罪犯作为主演。
许多人或许至今还记得，电影中自暴自弃又改过自新的方刚、被养父母屡次抛弃身世悲惨的萧佛，还有在狱中默默努力考取大学的沈金明……这些真实的生命样本，将少年犯的挣扎、悔恨与重生纤毫毕现地呈现于世人眼前。
电影《少年犯》剧照。
“人都是需要拉一把的……更何况他是个孩子！”电影中的一句台词，至今仍引发着全社会对青少年犯罪问题的思考。一部特殊的电影，为一所监狱留下了什么？如今，犯下罪行的少年们是怎样接受改造的？如何才能让“少年犯”悔罪醒悟，走向新生？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走进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了解他们的故事。
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内，民警开展教育改造工作。
“豆腐块”上的笑脸卡 传递情感力量
3月9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了《刑事检察工作白皮书（2024）》，其中提到：“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数量上升，犯罪类型较为集中。2024年受理审查起诉未成年犯罪嫌疑人101526人，同比上升4.3%。”未成年犯罪成为公众关注的话题。然而在监狱民警看来，犯下罪行的他们或许还是一群“不单纯”的孩子，只要教育、挽救的方法得当，就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据未管所提供的资料，从1953年建所以来，已有近四万名违法犯罪青少年在这里得到心灵复苏，他们中绝大多数已成为自食其力的守法公民，其中许多跨进了高等院校的大门，有的为抢救国家财产献出了生命，被追认为烈士。
穿过两道沉重的铁门，记者来到了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的监管区域。映入眼帘的是草坪翠绿的宽大操场、整齐排列的一栋栋监舍、教学楼等，还有园林绿植分布其间。若不是各个区域都有铁栅电网的分割，就像一所学校。随后，在一管区副管区长杨磊的带领下，记者来到了关押未成年罪犯的监舍。
杨磊介绍，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的罪犯改造工作一直走在全国前列，五年前，未管所曾经组织过一次对刑释人员重新犯罪情况的调查。在样本覆盖的人员中，只有一人犯了交通肇事罪。
监舍外，民警用英文写下爱尔兰诗人王尔德的名言：“就算身处深渊，也要仰望星空。”寄语犯下罪错的少年。
在监舍的走廊里，记者发现，走廊中贴着不少色彩鲜艳的贴画和鼓舞人心的标语。在每个监舍门旁，都挂着一块小白板。上面写着民警对未成年罪犯的寄语。记者看到，在其中一个监舍门前，民警用英文写下了爱尔兰诗人王尔德的名言：“就算身处深渊，也要仰望星空。”走进监舍，每块叠放整齐的“豆腐块”被褥上，都摆着一张心情卡片，在其中一张“笑脸”卡片上，未成年罪犯用铅笔写下“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杨磊介绍，这是监狱从2000年左右开始推行的举措，心情卡有“开心”“难过”“愤怒”多种可选，少年们每天可以将自己的心情以及心里话写下来，激励自己，也方便和民警的沟通互动。
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型教室里，记者看到一个迷你图书角，这些书籍是上海图书馆特地挑选送来的，一旁的展示架上展示了少年们研习掐丝珐琅、海派撕纸等非遗的成果。
叠放整齐“豆腐块”上面的心情卡，方便罪犯与民警沟通。
杨磊告诉记者，据他观察了解，监狱中的这些未成年罪犯多是一些“不单纯”的孩子。他们早早脱离学校，在心智不成熟的时候，接触了比常人复杂得多的圈子和环境。许多未成年罪犯都有父母疏于陪伴和教育的情况，父母为了弥补对孩子的亏欠，往往习惯于在金钱上一味溺爱和满足孩子。这恰巧与电影《少年犯》中谢洁心的儿子陈林的情况如出一辙。杨磊说，“他们是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遭遇了失败，监狱的惩罚和矫治就是要重新让他们再社会化，从而实现将他们改造成合格公民的目标。”
八十年代的老剧本 打开心灵之门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电影《少年犯》中罪犯方刚的这句台词，是许多未成年罪犯在服刑中常有的心态。民警告诉记者，绝大多数罪犯都不敢直面自己犯下的罪恶。对于罪名和罪行，他们往往用“那件事”等代词指代，存在回避，甚至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一问题关乎罪犯改造的成功与否。
1985年，为了配合电影《少年犯》的拍摄，当时的上海市少年犯管教所成立了“回春艺术团”，正式开启了用艺术矫治罪犯的教育改造模式。回春艺术团的发展历程中，曾形成过完整的管区建制体系。在艺术氛围浓厚的环境里，大家不仅相互传授技艺，还通过各类演出锤炼专业能力。据杨磊介绍，许多人在此掌握了乐器演奏等技能，更有人将这份特长转化为新生资本——出狱后开办艺术培训班实现再就业。作为特殊矫治教育的创新实践，回春艺术团为监狱系统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矫治经验，其保留的演出档案、培训模式等至今仍在发挥借鉴作用。
采访中，他提到20世纪80年代回春艺术团的一个老剧本——《爸爸的眼泪》。这是一个监狱里传承已久的朗诵稿，讲的是一个叛逆少年，因为看到一向严肃的爸爸为自己落泪而浪子回头的故事。2024年，随着与上海戏剧学院合作的戏剧矫治项目的引入，《爸爸的眼泪》被改编成话剧，又焕发了新的生机，让不少未成年罪犯的心门悄悄敞开。
入狱前，小安（化名）是个标准的叛逆少年。父母由于工作忙碌，没有时间陪伴他，出于愧疚，他们对小安物质上的需求几乎有求必应。然而，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小安却不服父亲的管教，几乎从来不和父亲交流，甚至连父亲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都不接受，直到他犯下罪恶，来到未管所服刑。在戏剧矫治课程中，他被选为《爸爸的眼泪》中的主角唐小新。唐小新的父亲唐大志则由管区民警赵康杰饰演。难题出现了，一边是与亲生父亲关系冷若冰霜的罪犯，一边是管区里的民警，而根据剧本，他们将要在聚光灯下深情道歉，相拥而泣。这一幕，发生在剧中唐小新得知自己的父亲替自己求被害人家属谅解，被打了一巴掌后。
“排练时我根本没料到会真的掉眼泪。”民警赵康杰向记者讲述时感慨万分。在上海戏剧学院教师杨帆设计的特殊训练中，两位演员必须保持对视，重复“是儿子不孝，让您受委屈”与“不，是爸爸对不起你”的对话。当台词重复到第20遍时，赵康杰注意到小安喉结开始颤抖；到第30遍，他发现自己声音开始发涩；当某个无法计数的时刻，排练室里突然响起哽咽——他竟在对方泛红的眼眶里，看见了自己因值班错过女儿毕业典礼的场景。“当时在场的民警、罪犯，连小安自己都哭得难以自抑。”赵康杰回忆。这场突破性的表演在上海市监狱系统首届罪犯艺术节上展演，大获成功。当时，小安的父母就坐在台下。在不久后监狱组织的一次亲情帮教活动上，小安流着泪向父母悔罪，并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他们。戏剧与现实在此刻完成了震撼人心的“穿越”。
民警赵康杰为罪犯上手碟课程。
“演出完之后，心里一直有一种情绪想和我爸讲，我憋着这股劲好久，终于在亲情规劝活动上把这些话当面说了出来。我妈妈哭了，我不敢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小安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如果早有这样一次交心的机会，自己或许不会到这般地步。
“在行为心理学中有一种‘具身效应’，说的是身体的行为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人的认知。”杨帆告诉记者，在排演《爸爸的眼泪》之前，她对未成年罪犯们逐一做了访谈，并将他们的经历融入到剧本中。不只是小安，在这一过程中许多罪犯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内向的罪犯变得开朗，有矛盾的罪犯间能够开诚布公，还有罪犯在剧目彩排时主动为团队帮忙作贡献……“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具身认知’的过程中唤醒了未成年罪犯们的自我价值感，让他们有动力积极向善，改过自新。”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细微处求突破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是罪犯改造的黄金经验。在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有这样一栋3层小楼，被专门用于罪犯的评估、管理和矫治。步入其中，心理咨询室、沙盘室、音乐放松室、催眠室、矛盾调处室等一应俱全。其中，不乏各种“黑科技”的电子设备。未管所教育改造科副科长滕海鸥告诉记者，由于关押的是未成年罪犯，上海市监狱系统几乎将最好的资源倾斜给他们。早在上世纪90年代，当时的上海市少管所就开始进行心理矫治。2009年建立的“未成年犯16PF常模”，填补了我国未成年犯心理测试方面的空白。如今，心理测试和危险评估机制，已经贯穿了未成年罪犯改造的全过程，并为罪犯制定“一人一案一册”的个性化矫治方案。
然而，做到“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仅需要完善的机制，更需要监狱民警用心用情去照亮未成年犯的改造之路。有时候突破口往往在细微之处。李某是一名新收入监罪犯，面对新环境很不适应，时有哭泣发呆行为，在主管民警与其谈话时也不愿意交流。民警通过查阅档案、心理测量、评估量表以及日常的改造表现考核等，共同讨论对于李某的矫治方案。一次非遗授课的过程中，主管民警发现她对草编项目有浓厚兴趣，民警以此为突破口，经过长达1个多小时的攻心谈话，发现原来一根草绳勾起了她与母亲的情感，民警以此为契机，鼓励其参加草编项目，并在教育中加入心理治疗。
罪犯制作的非遗掐丝珐琅作品。
“每一个迷途少年的重生，都是家庭不放弃、社会不放手的结果……”3月14日，在罪犯家属会见前，杨磊为到场的未成年罪犯家属召开了一场特殊的家长会。这是未管所尝试家庭、监狱共建助力未成年罪犯改造的首场活动。他打算每个季度举办一次类似主题的活动，向家长传递孩子的变化，同时教会他们如何帮助孩子走向新生。在这场家长会上，杨磊特别强调，“情感接纳是认知重建的基石，是帮助他们重建自信、正视错误的第一步。”现场，民警向家属发放了倡议书和联系单，所有到场家庭都填写了联系方式。这标志着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正式启动家庭社会关系修复工程。
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副所长宋玲表示，犯罪并非单纯触犯法律的行为，其本质在于对社会正常关系的破坏。因此，要想真正地将罪犯改造成合格的公民，也要对犯罪行为破坏的社会关系进行修复。例如未成年罪犯和家属的关系、和被害者的关系，甚至和社区、社会的关系……未来，未管所将针对不同犯因、不同类别的未成年犯开展有针对性的教育矫治和关系修复项目，同时开展一系列丰富实用的职业培训项目，助力他们回归社会。
新民晚报原创稿件
作者：曹博文
图片：采访单位供图
编辑：唐梦葭
编审：陈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