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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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用笔尖挑开情感死结
抵达“永远不会融化”的本质
2021年,羽瞳给《天涯》邮箱投了一篇中篇小说《线》,在邮件中,她说自己了解到《天涯》“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所以作为一个年轻的作者,也敢大胆给我们投稿。看到这封邮件后,我们知道《天涯》的用稿原则之一“不厚名家,不薄新人”,在众多作者心中播撒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并且等来了开花、结果的季节。
羽瞳的《线》经编辑部三审后决定留用,后在《天涯》2023年第2期首发,并被选刊转载了。一年后出版的《天涯》2024年第2期,我们刊发了同样是自然来稿中留用的屈旷(江映烛)的小说《音图》。
这几年,《天涯》大力推荐更年轻的90后、00后写作者,除了“小说”栏目的子版块“新人工作间”,还连续在“小说”栏目中推出了“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羽瞳和屈旷是《天涯》成千上万个自然来稿作者中的两个。虽然从邮箱中淘稿,必然有看走眼、有遗珠之憾的可能,但从羽瞳和屈旷这两年的小说创作成长来看,他俩是《天涯》没有遗漏的“发光的珠子”。
《天涯》2025年第2期特别推出新人“回头看”小辑,刊发了屈旷和羽瞳的两篇新作,我们想看看其在《天涯》发表小说后,在创作上是否有进步和提升。屈旷的《守窟人》以敦煌为背景,羽瞳的《雨雪霏霏》以东北为舞台,两篇小说观照小人物命运,用冷静叙事揭开隐秘往事,用笔尖挑开情感死结,抵达“永远不会融化”(羽瞳的《雨雪霏霏》中的原文)的本质。从文本的故事躯壳和内在精神看,他们的进步和提升是有目共睹的。
微信公众号推送时还是采取互评的方式,这两天会陆续推出屈旷的《守窟人》和羽瞳的《雨雪霏霏》小说全文,并附上他们各自的创作谈和给对方作品所写的短评。
《天涯》
✦新人“回头看”小辑
2025年第2期
屈旷
创作谈
屈旷:两个被挂放在旧时代的人
一、错位的两粒尘埃
每次写创作谈,就到我最拖沓的时候。我得把写过的东西,在深夜重头看一遍,再看一遍。从写成到发表中间,往往是好几年的空洞,情绪要倒流,才能捕捉到起笔时的部分感觉。去年我以旧笔名江映烛在《天涯》杂志第2期发表了短篇小说《音图》,到六月,我投去了这篇《守窟人》,还是三个月左右,收到留稿通知,因此成为《天涯》杂志二番回首的新人,再次感谢编辑老师。
《守窟人》的整体构思是在2022年初,是我漫游式小说集中其中一篇。我一直想写一个被挂放的旧时代的人,碰到另一个被挂放在旧时代的人,即两个搁浅的边缘人的碰撞。当时我正在给《国家人文历史》写敦煌归义军的相关内容,满脑子敦煌,于是,故事背景被我放在了敦煌。
怎样的人,能称为挂放在旧时代的人?
我想到一幕动人的初始情景,一个时常坐在小庙前等潮信的南方小童,被时代推着,被世事推着,推到了北方,推到了大漠,推到了张议潮那十支穿越万里大漠去往长安报捷的信史中,此去经年,前路未卜,多半要死在道上。但他又不能在张议潮的队伍里,因为他是个现代人,所以只能在童年时游过长江,被铁钩所伤,成为搁浅在敦煌的边缘人。
守窟人的形象就此成型,等他遇到一个同样搁浅的灵魂,他会掏尽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原本干干净净,掏出来的瞬间,珍藏的火粒随着他手中紧攥的砂砾颗颗洒落,来人定睛一看,那是南方天空的星辰。这是他对家乡的特有陈述,没有语言,也不需要语言。这多少有点魔幻现实主义元素。而另一个孤独的个体——“我”,同样是错位者,在精神层面跟现实世界脱节,两个迷失孤舟偶然相遇,在莫名中,会惺惺相惜。他们中,一个人的故土沉没在水底,另一个人的故人消散在风里。很残忍,也很公平。
我还想重新写爱情,写一种混沌,在浮躁的洪流之中。真实的人和真实的痛苦,被切分成虚影。这种爱情,是要抵御痛苦的一种实在可能,于是有了月小蛮,她很重要,但关于她的部分我写的很克制,写了又删,如此反复。
因此《守窟人》算我创作过的中短篇小说里很耗费心神的一部,构思完整后,写作的进度一直很缓慢,总觉提不起一口气。直到23年除夕夜,才抛开诸事,从零点钟声响过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写了整整一夜,后半段一气呵成。写完后,心力一时掏空,随后三个月再不想写任何东西。三个月后的五一假,我和几个朋友从兰州租车自驾,绕道敦煌,在生日前两天,看了场王潮歌的《又见敦煌》。两个时空重叠,我跟守窟人、月小蛮以及敦煌的风花雪月,完成了一场告别。
二、孤独的几种形态
关于守窟人的身世,是一场罗生门。他不是敦煌的外来闯入者,是被飞天救下的人。一九八六年的铁钩伤他跟腱的同时,也斩断了他与现世接驳的缆绳。这个拖着南方水汽的瘸子,注定要成为莫高窟里游荡的孤魂,与南方脱节,与社会脱节,与他的童年脱节。我赋予他一种近乎发怔的能力,傻子的专注。他临摹窟中的壁画,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从他的行为中幻想出某些洞见了世界另一套语言的人群,他们找不到破译这套语言的辞典,所以困住了,外人看不懂他的孤独,也看不懂他的幸福。
而“我”又何尝不是另一具悬浮在现代社会的无根之尘,在四赴敦煌的22年里,通过对月小蛮的回忆、与守窟人命运的交叠,见证了玉门的风、莫高窟里的“花”、敦煌的雪、鸣沙山的月、多含征戍的古谣集,以及那些深埋在黄沙里的个体之命运、南北之浪漫、岁月之变迁。所以在本质上“我”跟守窟人是同类人,只不过被不同时代遗弃。至于月小蛮,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是站在玻璃罩里的烛火,她的敏感是种天赋。在九六年鸣沙山顶,她第一个注意到守窟人的胸针,却也在新世纪到来前从我的生命里蒸发。敏感的人天然孤独,我们的孤独很相似。
于是三个人串起了“春生花”“夏老梦”“秋风惊”“冬亡月” 四章,对应着四种不同的人生阶段,四季更迭,象征人生的起起落落、生老病死。“春生花”是萌动,“夏老梦”是回忆,“秋风惊”是世事的惊变,“冬亡月”是平静的尾声。这四章之外,还应该藏着第五季。守窟人将南方星辰撒向大漠的瞬间,“我”在红眼航班上窥见月中倒影的时刻,某种超越时序的孤独在显影。这种孤独不归属于单一的任何地域或时代,它是异乡人共享的精神印记,对应每个在现世中错位的个体。
完成《守窟人》后的一段时间,我曾梦见自己变成洞窟里的供养人画像,定住了不能动,颜料在皮肤上剥落的痛感很真实。这种痛感源自异乡人的感受,既无法彻底融入他乡的水土,又早早丧失了返乡的路径。守窟人在等他的潮信,我也在等我的潮信,但潮信什么时候来,潮信不应该准时来吗?这都是问题。此刻北京窗外飘起雪,远不如小说结尾敦煌的那场雪大。“我于长夜之中清醒过来。旧时代的暮色业已远去,天高地阔,我不知何往。”
2025年3月15日
羽瞳
短评
羽瞳: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阅读屈旷老师作品《守窟人》的过程中,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萦绕不去。敦煌,于长河落日、鸣沙月泉中谱写千年绝唱。小说以历史学者的视角贯穿敦煌的前世今生,凝望一位外来守窟人的虔诚稚拙,思念曾陪伴于身边的恋人,并在追溯故人的旅途中,通过壁画勾连时间与空间,寻找冥冥中个人与时代、历史与当下的投射与联系。
曾有幸前往敦煌,在鸣沙山下的邮政局,工作人员无意间感叹:“现在的游客太多了,每天白天都把鸣沙山的山尖踏平了,可每到晚上,风又重新将它削得锋利了。”小说中的守窟人是否也无数次眺望鸣沙山周而复始,聆听九层楼铁马叮咛,在静望156窟《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时,遥想归义军抗击吐蕃收复河西的“誓心归国,决心无疑”。并在低下头时短暂地回想起已被斩断的家乡与人生,用土块绘出属于他的“四仪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
未来已来,过去未去。敦煌研究院樊锦诗院长曾说:“夕阳还是那样的夕阳,只是人已不再是昨日之人,有多少人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苍茫之中。人其实是很渺小的,人一生中能做的事情非常少,我们都只是过客。”
历史与文学在《守窟人》中巧妙结合,一如敦煌,模糊了艺术与宗教的界线,模糊了历史与当下的界线,模糊了凡人与佛陀的界线。生命与信仰的力量在砂砾的摩擦声中铮鸣着生长、埋葬、再次生长,历史长河中的人们如同敦煌的一粒粒砂石,他们无法抵抗时代滚滚向前,却依然用自己的方式绘制、凿刻、塑造出这敦煌千年,虔诚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守窟人
屈旷
万里荒寒的敦煌大漠,守窟人将一把火焰揣进口袋,他的口袋干干净净。掏出来的瞬间,火粒随着他手中紧攥的砂砾颗颗洒落,我定睛一看,那是南方天空的星辰。
一、春生花
一九三五年秋,常书鸿先生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被一本《敦煌图录》画册震撼。时隔半个世纪后的一九八五年,守窟人在长江浮游时被铁钩所伤,伤到了跟腱,成了瘸子。
次年,他从温暖的南方一瘸一拐出发,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搁浅在西行北游的路上,那年他三十出头,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
据说,他浪荡野游的目光失焦于一个黄尘匝地的黄昏。一条逶迤如带的地平线被西北的长风佐以日光吹拂得金光璀璨。他软下来,就地躺下,像失去了骨头一样。
据说,是在那时,他找到了归宿。
我对他本来面目的好奇,始于我俩的第二次见面。那时正是千禧年夏天,电视台上没日没夜地轮播着《西游记续集》,人类首次克隆了猴子,中国申奥的进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并将在当年的8月28日获得申奥资格。而我的人生却陷在某种失焦的状态,亟须一些诸如信仰的虚物来填补,在百无聊赖中读了樊锦诗先生刊载在《群言》上的《回眸百年敦煌学,再创千年新辉煌》之后,我决定再赴敦煌,完成一个誓约,也弥补四年前错过游览莫高窟的遗憾。
第二次见他,他比之前老了一些,但整体上并无大的变化。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胸口,土色呢子大衣上别着一枚不起眼的胸针。他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宽松牛仔裤,要不是短一截露出脚踝,会误以为他没有腿。大风刮过,裤子边呼啦啦飘荡如旗帜。他露出的脚踝细瘦,向上连接的双腿筷子一样等细,向下却戳在两只不一样的休闲鞋里,一只鞋面上打着一个对号,一只鞋帮上印个“NB”。
我邀他来做我的地陪兼导游,一来是四年前初游敦煌时,他曾做过一次我的导游,那时刁钻的月小蛮还在我身边,她是生平第一个爱读我的文章并不吝溢美之词的肉麻女人,总在讽刺我的闲暇,说我的故事里充满了鬼话和诗性,以及一些梦呓般志怪志奇的东西。我对此常怀羞赧,并假装不以为意,直到这个女人离开。也是月小蛮在那次旅程的末尾,发现这位地道的敦煌守窟人实则是个南方人。二来是带着一点学术方面的任务。三则是更实际的原因,我的经济实在窘迫,找不了更好更便宜的地陪,守窟人虽然寡言、迟缓,但便宜、耐心。他拄着他那不似拐杖的棍子,一步一个坑,带我缓慢走过古城高昌、敦煌、甘州、兴庆和汴梁五条街巷,他高一脚低一脚无言地走,我紧一步慢一步无言地跟,倒像是他的陪护。
我在书上读过,那故城南北1132米,东西718米,走得慢,所以每一米都数得清楚。但再忆起来,那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梦里,不曾走实过。
再赴敦煌的当夜,我被同屋守窟人的鼾声吵醒,睁眼躺在宾馆的床铺上,心里想着许多事。二〇〇〇年的月夜没有网络,我拿着一款直板按键手机,砖头般大,用沉默打发失眠的时间。
月亮从拉不严实的窗帘中挤出形貌,格外地大,让我记起第一次来敦煌看到的一轮落日。那时世界的可能性正在变大。守窟人带着我们一行在鸣沙山等落日。
第一次到敦煌的记忆并不十分深刻,更确切地说,是我第一次到敦煌对守窟人的印象并不十分深刻。
总体印象只有五点:一个未入莫高窟的遗憾,一个初遇守窟人的照面,一场鸣沙山上的风,一句介于玩笑与认真之间的承诺和月小蛮的一句话(月小蛮说他是个南方人,他别着一款我丝毫未察觉的胸针)。
那是一九九六年春,我作为初出茅庐的研究员随队前往敦煌游学,说是游学,实际上是为期四天的游玩,同行的有我那时的女友月小蛮、老学究谭芥和会计孙湛平。为了省钱,老谋深算的会计老孙经由当地朋友介绍,找了守窟人做我们的地陪。尚未见面,我们就从孙会计的朋友口中知道了守窟人的一点轶闻,主要集中在他这个外号的由来。我当时听了个大概,并无太深的记忆。
不同于其他地陪的热情迎迓,守窟人是孙会计的朋友李生带着我和孙会计去找的他。找他途中我问李生,为什么叫他守窟人?李生反问我:“你知道守村人吗?”我说知道,传说每个村里都有这么一号人物。李生说,对咯,守窟人、守村人,大概一个意思。我说,守村人的前置条件,怕是得沾点痴傻。李生哈哈笑说,那没错,所以便宜嘛,就像守村人知道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守窟人对敦煌门儿清,除了古怪点,不影响啥。
记忆中我第一次遇到守窟人时,他已经是后来的样子。当时他伏在西北广袤的大地上,用一根棍勾着掉进地缝里的一本画册。等他站起来,就不再是完人,而是瘸了一条腿。在之后的记忆里,我始终不记得他的腿因什么而瘸,又在什么时刻瘸,只记得礼貌性握手时的触感。那是一只敦煌人的右手,粗粝、硬朗,上面沾满了砂砾。
似乎是自那以后,那根勾画册的棍子变成了他的拐杖。
他作为我们的地陪伴游了几天敦煌,全程寡言、迟缓、说话不连贯但耐心。我们在敦煌的表面浮皮潦草地观望一圈,因为谭芥教授访友不获坚持要等的执着意外错过了莫高窟的游览,只在第三天傍晚在鸣沙山看了一场日落。那正是黄昏,一场风刚刚停下,我们坐在鸣沙山的一处坡顶等日落,彼时的天是雄壮的,太阳很大,被太阳化掉的天幕随着我的嘴皮一起开裂,我抿一小口水,就见那天幕也润一些。另一个方向,星斗在旋转,预备着上场。
我记得月小蛮(小蛮是我基于她性格对她的昵称)当时靠在我的肩膀上,披着一件红色的风衣,像是一团火,斜倚在荒凉无际的大漠里,守窟人立在身边,用手指捻一根旱烟。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年轻得像尚未离家的守窟人,年轻到每次想起敦煌,身子都会麻半边。这源于一种对神秘主义的妄想。
前五天,我都让守窟人带着我在敦煌市里乱转,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去景点。他也不问我原因,这让我倍感轻松。我用自己略显羞涩的皮囊承包了守窟人的衣食住行,却未对他做出任何要求。以至于我经常在某些无聊的时刻,发现他百无聊赖地伏在地上,跟初次见他时一样。但我没有余心余力对此产生疑惑,我只想有个人陪同。
我是在为去莫高窟做心理建设,一旦决定要动身,就会想到一个介于玩笑跟认真之间的承诺。承诺这种东西,当你假装它不存在时,它就会跳出来沉甸甸地杵在心头。
这几天里,守窟人演示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古怪。比如他的眼睛“单目而明”,分单双日换眼观察事物,单日,左眼看得见,双日,右眼看得见,像是日月,从不同时上班。我说你这样算下来,每周左眼都要比右眼多看一天,一年下来,左眼就是劳模。他摇头,说不是这么个算法。
又比如,他有一种近乎发怔的专注力,他在看一个东西时总是恒定呆板的,像是书里记载的龙场悟道时的王阳明。肢体僵硬、“落落寡合”,构成令人匪夷所思的姿态,世人称之为痴傻。我看到他的样子,总想起德国画家丢勒的那幅《忧郁》:在一个几乎凝滞时间的木匠作坊或者书斋外,头戴花冠身背翅膀的女人呆坐在角落,左手托腮,右手持圆规,打盹儿的狗、天秤、彗星、沙漏、坩埚、缺口的剑、硕大多面体、木梯,以及拿笔写字的小天使,一齐冻结在同一空间里,画面正中的位置是令人费解的“丢勒四阶幻方”,最下一行中间两格标着1514,说是丢勒母亲去世的年份。蝙蝠扯着横幅,上面写着主题“忧郁”。
如果这幅画变成中式的,守窟人必然伏在地上,画中有大漠、古船、拐杖、窟檐、中式摆钟、无处不在的烈风、南方胸针,以及无声的飞天,画中的一切都应当是无声的,像是树脂凝成的琥珀。每当他发怔至痴呆状态时,我都想在他面前放一块磨刀石,塞一根铁杵在手中,再轻推他的背,“铁杵成针”这成语就有了现实版的照应。后来有位神经科的学者朋友给我普及精神病人的某些特质时告诉我,有些病人的大脑默认模式网络(DMN)会在发病时比较活跃,这些脑区涉及艺术、灵感、自传体记忆甚至审美感觉。
再比如,他那断断续续的记忆……我对他的这些个古怪实无大的挑剔,只把他看成唐传奇里的一个异士。
第六天上午,我终于决定进窟。进窟之前,我请他吃了一碗浆水面,一碗泮汤,喝了两碗甜胚子。他又从兜里拿出两个杏子擦了擦递给我,说是刚摘的敦煌李广杏,我一口气都吃了,格外甜。
在逛了两个窟后,守窟人罕见地开了口,他忽然讷讷问我,这窟为什么叫莫高窟?我说,因为它立在沙漠断崖上,断崖很高,所以叫漠高窟,古代“漠”和“莫”相通,就叫莫高窟。守窟人不置可否。又问我,这窟是怎么来的?我说,据传是公元366年,一个叫乐尊的和尚被三危山上的万丈金光震撼,开始在这里开凿石窟,上接十六国,下迄元代,历经千余年慢慢建成。他又不置可否。
他的问话生硬,没有称谓,似乎对现代人基本的社交礼仪很生疏。
又接连回答了几个没有章法的问题,我笑笑,心想我反过来成了你的导游。接着他又问我:“莫高窟里有什么花?”
我愣了愣道,牵牛花?他说,错错,大错特错。我反问他,那莫高窟里有什么花?他摇摇头,我又问,它们开在哪?他瞪着眼说,当然开在壁画里!
我倒要看看壁画里开了些什么花,能让他这么一个话都说不连贯的人煞有介事。于是在随后的游览过程中,让他指给我看。他频繁地歪身、矮腰、仰头、抬手,我频繁地锁眉、困惑、犹疑、惊奇。不知次数地低声问他,让我看什么,看哪里?那时我尚年轻,目力极好,不存在看不清的情况,他挨个指,我挨个看,直到发现他的指向,于是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夹缝里、难以察觉的罅隙中,看到了异景。哪里是花雨纷飞,哪里是落英缤纷,哪里是七叶绕果娑罗花,哪里是朝开暮落蜀葵花。抬头一瞧,覆斗形穹顶中心绘交杵莲花藻井,宝相花缠绕芭蕉树。形态各异的飞天就交错在这些花树周围,隐藏在窟顶平棋岔角、藻井装饰中。形形色色人众围绕花树,宴会、游猎、剃度、歌舞。
我大为诧异,说,你带我看了敦煌的花!月小蛮要是在,一定喜欢这些花花树树的纹路。
走着走着,我俩的身份位置互换,他成了主要的观窟人。在带我看窟的前半程,他始终是一种离神旁观的指引姿态。但等到人际稀少的后半段,他变换了姿态,渐渐沉浸。
我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作为陪同,每次从一个新窟里出来时,都是我要叫他几遍,他才讷讷响应。直到最后一窟,敦煌斜晖脉脉,我目睹了他观窟的情形。他立在窟的中央,安静却不深沉,是那种城市艺术展中众多伪艺术家一心想学却难摹精髓的形态,是一种朴素的物我两忘。虽然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
在途经156窟时,我犹豫了,最终还是没勇气进去。逛完了,犹豫要不要折回去看,但最终还是出来了。
我回头望,漫漫黄沙之下,一座座洞窟单壁挺立,将无尽的空寂点活,这样的神作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你知道它们出自人力,这是种广大又无法言说的浪漫。
当晚我请守窟人吃了顿烤肉,喝了点啤酒,我第一次对这个人的生平产生了兴趣,我想起月小蛮在第一段旅程结尾跟我说的话。我问他,你不是敦煌人,你是南方人?他讷讷地说,是。
后来在各方信息中,我得到一个结论,守窟人在敦煌的驻足是一场意外,我将之称为“守窟人的搁浅”。至于为什么搁浅,是令我很感兴趣的。
我从当地人口中知道了叫他守窟人的原因,说是他在一九八六年从外地逃难似的到了敦煌,生了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被救助后就扎根在了这里。后来人们发现他喜欢静静地站在每一个他能进入的窟里,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会坐在墓塔之中。他初至敦煌的年代,尚没有电灯,他敢孤坐在窟内崖顶,长夜漆漆。这种状况持续了十余年之久。人们说他自迷津幻海中来,一旦入了窟,就会发梦。喊也不应,叫也不答,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守窟而存在,久而久之,便戏称他为守窟人。但我不愿相信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这与他跟我说的,也不大一样。他跟我熟络之后,也说一些关于南方的事情,他的记忆时而发生严重的错乱,往往我左耳听完一个版本,右耳就已迷失于另一个版本。他惯常说得断断续续,我只记得只鳞片甲。他说他年幼时生活的水边有座小庙,香客少的时候,他就坐在庙门前……
二、夏老梦
梦(大梦敦煌)
我第二次去敦煌,带着一部分学术任务,但当我回来时,我对守窟人为何搁浅在敦煌的兴趣,大过了其他。我甚至怀疑我能从他身上,找到关于自己的答案。
二〇〇〇年至二〇一二年,这十二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辗转在北京、上海各地工作,很少再回西北,期间屡次想前往敦煌,都因为生活种种未能成行。
直到二〇一二年年初。我在北京一剧院看舞台剧《大梦敦煌》时,脑海中再次浮现守窟人的身影。剧中,守窟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只是个无名的人而已,没有丹青风流,也不懂学术,对于历史和宗教,恐怕也不甚了解,对敦煌的守望,不会是基于某种坚不可摧的信仰,但我就是在他身上隐隐感觉到了那种东西,那是什么?恐怕是一种赤子的敬畏。
我在那段日子,总跟旁人谈起他,谈起他奇怪的趴伏,谈起他单双日轮岗的眼睛,谈他南方人至北方的履历,别人跟我说的话,总使我老神在在。谈多了,朋友们就对我的臆想不感兴趣,但守窟人的人生却越来越多的在我脑海中冒出来,枝繁叶茂,细节良多。
我见到他坐在庙门前,剥着瓜子等待潮信。潮信按时而来,准得像午门法场的枭首。
我觉得其他人说的事因为太过功利而乏味,城市是乏味的,叙述是乏味的,我想见到一条不同的轨道,通往难以预料的地方,充满了未知、敏感、独特性和我难以理解的事物。敦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但这样的地方自有它的边界,不能过度透支,我给自己的预设是,一生只去四次,对应春夏秋冬。但什么时候去,找谁陪同去,又是个问题,还有再要去时,那曾经绕过的156窟,始终让我悬心。
那段时间,我做梦梦到莫高窟,其形象总与小时候爸妈常带我去的天堂寺(位于甘肃省武威市天祝县)混淆在一起。梦里莫高窟坐落在我出生的地方天祝,在马牙雪山顶上,那一幅《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再不看,就要沉进雪山顶的大小天池里了。我在梦里迫切要去,又畏寒怕冷,月小蛮等在山顶,嫌我胆小。我回身找爸妈,想让他们领我上去,但身后空空如也,转眼我已是个大人……
很多时候,我想念月小蛮,我最想念月小蛮的眼泪,敏感、无端、莫名其妙。在我梦里出现最多的,就是她的眼泪。后来我分析自己或许想念的不是她的眼泪,而是她的多愁善感和恻隐之心,月小蛮的恻隐之心,隐藏在这个女人蛮横的外表下。说起这一点来,我就要红了眼圈。她会对着风哭,又不好意思流出眼泪,只好揉眼睛,揉啊揉,把眼圈都揉红了,只说自己看不清。这一点被我学会了,我想流眼泪时,也揉眼睛,揉啊揉,把眼圈都揉红了,只说自己看不清。
她一为什么东西哭,我就很心疼。她常为我哭,我觉得不该。
月小蛮是敏感的,她的敏感无人能及,因此只有她能发现守窟人的胸针,发现他是个南方人。跟敏感的人在一起,能抵御生活中无时无刻的钝感与每况愈下。如果她还在,我想我早就超额完成了去敦煌的“指标”。
二〇一三年年末,我的经济情况有所好转,我离开了不能赖以生存的研究工作,拉了三五朋友和一个小侄女,第三次远赴敦煌。
刚到敦煌,我第一时间找到守窟人。联系他着实费了点工夫,我翻出笔记本电话簿给他打电话,顺便第一次把他的号码存进手机里,打了好几个没人接,无奈之下,我动用了自己在敦煌研究院的朋友的关系,又辗转几圈才找到他。
同行的伙伴数次拦我说,现在网络方便了,吃的住的玩的用的手机全部搞定,咱们不需要地陪或导游。我说,他不是导游,是朋友。
诺(西北有孤忠)
我一个人担负了守窟人所有的导游费用,并好像亏欠他似的,多补了他一些钱,这都不是他要求的。
然而时代变了,一切变得如此便捷,头一次来敦煌的朋友,似乎远比我要熟悉这座悬在大漠的边城。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胡轩率队走在前头,用手机安排好吃喝拉撒,我承认他们说得对,他们的确不需要导游。守窟人一瘸一拐,跛的程度比记忆中厉害,我随他掉在队尾。
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好像第一次见面。常常是我说几句,他跟着应一句。我问他为什么没接到我电话,他说号码变了,我拿出手机存了他的新号码,并打给他。“当啷啷”一阵粗糙的铃声,他略显迟缓地从怀中掏出手机,翻盖接听。我一看,是老款的诺基亚。小侄女在前面听到声音,跑来查看。她一个二〇〇五年生的小孩,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机,格外好奇。守窟人将手机递给她,她反复看手机外观。我说看够了就还给叔叔,不要乱按按键。小侄女的兴致在看了几眼手机自带的像素版贪吃蛇后戛然而止。她将手机递还给守窟人,我让她谢谢叔叔,她草草谢过,守窟人憨憨地笑。我决定在这次旅程的结尾,送他一部智能手机。
前几天玩得很圆满,无论是时间的安排,还是食物的选择和酒店住宿,都比我十几年前来的那两回要好很多,好到几乎消解了我对守窟人神秘感的部分印象,他最大的存在感,就是表演了诸如手卷烟丝之类让年轻人好奇片刻的节目。时代已经淘汰了纸质地图,没有导游也断然不会迷路,走到哪里动动手指就能知道足下之地的前世今生,提前储备的知识变得非必要。但我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个深夜,巨大的月亮从拉不严实的窗帘中跻身而入,以及那个斜晖脉脉的晴天,他带我遍观了莫高窟的花,我有点恍惚,不知道过去种种是不是幻觉,直到再次进入莫高窟。
入窟前夜,大小朋友们让我讲讲莫高窟的背景知识和进去之后应该看什么,别进去狗看星星,浪费感情。我让小胡讲,他摇摇头,说百度上的内容看不进去。我又让守窟人讲,但他说话不连贯,说了半晌环顾众人,大家恨不能鼾声四起,只好我来讲。我简单说了一下莫高窟的历史与由来,只言片语解释了一下什么是经变画,什么叫藻井,哪里是九层楼,何处是藏经洞云云。不敢多说,一来是怕没有网上准确,二来是怕他们听来枯燥。
小胡又问我喜欢哪几个窟,给个参谋意见。不同于初至敦煌的迷茫,十几年过去了,除了精神方面,其他知识我都或多或少虚长了一些,所以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我说,我想看中唐时期的第57窟美人窟、158窟里的《举哀图》、北凉的飞天和盛唐时期的山水图经变画。小侄女又问我最喜欢哪个窟。我顿一顿说,156窟,那个窟里有《张议潮统军出行图》,高一米,长八米,军容威整,气势恢宏,这回来,我决定看一看这个。
第二天看窟的途中,我的眼睛忽然被一阵挟沙的妖风袭击,砂砾入眼引出眼泪,将隐形眼镜冲了出来,此时我刚逛了四个窟。隐形眼镜掉落的瞬间,我忽然看到人潮汹涌,身后的游客摩肩接踵向我扑来,我闪身躲开。人在暗光里走,蝴蝶在墙壁上飞。我摸摸身上,没有备用隐形眼镜,我知道这是天意了。
为了不耽误大家的行程,我在一片朦胧里看完了剩下的洞窟和那壁《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每个洞窟我都看得很努力,誓要用裸眼看清壁画中的每一条纹路,结果自然是不尽如人意,十几年过去,我的眼睛也不再年轻。我觉得恼火与后悔,但这才是人生之常态。
正当我准备悻悻而归时,我再一次发现守窟人伏在地上。这里不是广袤无人的大地,他的周围人来人往,在莫高窟景区中九层楼正面广场的一角。
我注视着他,他察觉到我在看他,抬头朝我招招手,我牵着小侄女的手朝他走去。我走近他,发现他手里拿个土块埋头在画什么,看不清。我使劲揉揉眼睛,心里像是有什么感应,还是看不清。我再次揉揉眼睛望向他想要询问,话到嘴边但张口失声,他也全无抬头的意思,只管埋头画。当我第三次揉眼睛,再次睁开的瞬间,我看懂了。忽见神兵,动地而至,军容威整,壮阔非常——他画的是一幅《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图前还画着两个简易小人,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我再次使劲揉揉眼睛,小侄女问我怎么了,我只说看不清。
那天之后,我的某种感觉回来了,守窟人说他对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但我看到他的眼睛,清亮如星辰。
我意识到守窟人吸引我的原因,他是个被挂放在旧时代的人。因为家庭和精神的种种原因,将躯壳留置在了现代,将灵魂放在了过去。他总伏在地上,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再想听过去和地上的故事,他们的新故事里中英文交杂。他跟每一个因为需要闯荡而不能归家的人一样又不一样,出门之后一时搁浅,永世搁浅。而世上的事情一直在风驰电掣地变,回去的路也在变。他不记得家乡的具体位置,只记得一些关于南方的片段。
我记得我问过他关于守窟的事,也许他的某句话是关键的回答。“风刮来刮去。”他说,“洞子里的东西不倒。这是少有的不倒的东西。”……
一想起这些,梦境感摇得人目眩神迷。
某种程度上,我跟他是同样的人,同样背井离乡,同样希望很慢地生活,很慢地写点东西,很慢地看看月亮,每个故事讲完,我的心力就会被掏空好久,月小蛮要是还在的话,肯定明白我的所有感受,她总说我是个心很软的人。
老实说,月小蛮走后的日子,我的心里空着一个洞,这个洞大得像电影《英雄》里的秦殿,我孤身立在大殿中央,说出的每句话都回应我无数回声。
“人如何从悲哀中落落大方地走出来?”成为一个困扰我的课题。
我记得她走时还是个很年轻的人,年轻到十分鄙视陈词滥调,年轻到经常我重复同样一句话超过三遍,她就大剌剌揪住我耳朵,冲着我的耳廓喊:“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她说这出自贝多芬的《欢乐颂》,从书上看来的。她鼓励我慢慢看书,十分克制地写作,没有新鲜、离奇的酝酿就不要浪费纸张。鼓励到毫不在乎我们要吃什么住哪里的地步,鼓励到没了她的眼睛,我说还写他妈什么东西。她对我说,你是第一流的人,别人还以为你是三流货色。我说,谢谢你啊,我希望自己不是货色,是个人呐……我常说她是个多么可贵的人,只有我知道,不止念于她对我的夸赞。
等有时间,等我不说废话的时候,我想我会展开说说。
三、秋风惊
在小胡的带领下,我们看了阳关遗址,到了敦煌雷音寺,在沙洲夜市吃喝,在三危圣境合影。最后两天在沙漠里支起星空帐篷,车马都很方便,还租了半天的骆驼,驼铃单调的声音在单调的背景中深有规律,传得很远。
无人机被放了起来,越拉越高。我们在鸣沙山顶上。小胡将控制无人机传回拍摄画面的屏幕给我看,我又给守窟人看,他也从未从俯瞰的角度看过敦煌,就像我们从不曾在天上的角度看过自己的人生。
静悄悄的敦煌卧在沙漠里,变换着不同的睡姿。
我们仰头冲无人机挥手,拍照,晚饭不用考虑,是一场已经预备好的篝火晚宴。风刮起来时,我们就钻进帐篷。一切都变得容易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我记起一九九六年我们第一次来敦煌沙漠的某个下午,风沙忽然来了,我们没有帐篷。我作为西北人,深知这风的厉害,提醒他们稍作防护,老学究谭芥取出帽子,戴上眼镜护住头颈,“葛朗台”孙会计更加迅速,从包里抽出一条长得夸张的围巾,从头往下迅速裹住了周身,像条只露眼睛的蚕蛹。
只有月小蛮梗着脖子像一头驴,我看着她迅速皴了的手脸,仿佛眼见着水分从她皮肤中流逝的动态,笑道:“你待一段时间,就有红二团(甘肃方言,红脸蛋)了。”
她不以为然,反而拉着我的手把我往沙丘顶上拽。我竖起衣领跟她往沙丘顶上走,守窟人在旁憨憨一笑,跟随我们。老学究谭芥在后面喊着“年轻人不要太年轻”这样劝诫的话,半截都被风吃了。
我指着前方,大声说,你信不信,前面的大漠里应该有一家客栈,酒幌子上下翻飞,有个张曼玉一样的女人就坐在月光下客栈的屋顶上等我,不然不像话。
月小蛮一把推倒我说,她等着你干什么,等着把你腿打断?
我哈哈大笑着爬起来,尾随至坡顶,月小蛮对着长风揉着眼睛。我指着风刮过来的方向,问守窟人,前面是什么地方?守窟人说,玉门。
那时,风从玉门一路打过来,带着悍野、乖张,打通关隘、山峦,扯直了旗帜,扯断了绳帆,把霞光天色融为一体。迎面八百处险地,三千里长川。这是南征北战、东荡西除的气势,是刻在西北人骨子里的野性……
沙丘上的那晚,我跟月小蛮吹了好多牛。事后想来,我经常给她讲故事和吹牛。她问我在莫高窟最想看什么,我说作为一个西北人,最想看的当然是156窟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我决定极我的目力,看清这张图上的每一条纹路。什么叫西北孤忠,什么叫关西出将?这是男人铁马秋风的事,我说你们女人着实不懂呐!她说,我可是懂!我说,你可是不懂。她说,我可是懂!我说,你可是不懂。
她问我那她怎么才能懂。我说,我带你看,你或许能懂。她说,好,那你带我看!
她跟我拉了勾,对碰了大拇指,算是达成了一个承诺的仪式。我说她态度不错,终于当了一回温柔女人,话音未落,她就突袭了我的耳朵,似乎在揪一块橡皮泥。我控诉她改变了我父母给我的身体发肤,体征上看,我的右耳比左耳大。
那天她还背了一首玛莉·伊丽莎白·弗莱的诗,叫《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她说她想当个作曲家,以后把这首诗整成一首歌。面对月亮,原诗这样说: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睡去
我是吹拂而过的千缕之风
已化为璀璨似钻的雪花
我是洒落在熟穗上的日光
化为了温柔的秋雨
当你在早晨的寂谧中醒来
是鸟儿沉默盘旋时
雀跃飞升的气流
我是夜晚中闪耀柔光的星子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 我没有逝去
我听完说:“不吉利不吉利,快快呸掉。”月小蛮边呸边掐我。守窟人也开腔唱了一曲,曲调朴拙,老腔老调,词都不是现代汉语,大致是什么“五陵原上有仙娥……留祝九华云一片”。应该是一首古谣,我笑着对月小蛮说:“没想到,你俩还是知音!”
我发现自己对敦煌的记忆是倒着走的,像是始于一棵树,先看到人高的苗子,再往上长,才觉察到生了根,俯首看根系,会发现随着时间的走动,越来越清晰。第三次到敦煌的每一夜,我都能望见过去的影子,以至于当我察觉的时候,初至敦煌的记忆已如九层楼轰然坐落,远比自己想象中厚得多,重得多,它们都是在后日去敦煌的途中死而复苏的。
我推开九层楼一眼望去,往日碎片像典籍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只需要我拾级而上随手翻阅。我打开一本望进去,就看到了月小蛮如火的穿着,孙会计长得夸张的围巾,守窟人从地上起身,胸口分明别着一枚夺目的胸针。我打开另一本,听到孙会计笑骂我们“秋风灌了驴耳”,这是他现学的敦煌话;老学究谭芥引用明朝人的书在月牙泉边念念有词地夸赞:“雪山为城,青海为池,鸣沙为环,党河为带;前阳关后玉门,控伊西而制漠北,全陕之咽喉,极边之锁钥,是为敦煌。”守窟人说得不多,但月小蛮会问东问西,他们的问答前言不搭后语。当然最多的是月小蛮的声音,轻言细语与魔音灌耳兼具,每个字都似吐在我耳边。
这打破了我认知的常识。人们说新陈代谢,只会推陈出新,不会出旧,人身上的杂物和旧识会随着汗液、头发、呼吸、屎尿排出,为新的人与事腾地方。人与人的距离也是恒定的,比方说一根百米的长绳,新识旧友就悬在一根绳的两端,你跟旧人用去五十米,留给新人的就只有五十米,如要给新交增二十米,旧友就只能剩三十米。没办法,人的精力时间都有限,还有一部分要留给内耗的自己。
我怀疑守窟人是否也是如此,按道理来说他是个记忆混乱的人,连自己的过去都含混不清,怎么会记得一九九六年某次寻常日落后,我跟月小蛮说过的一个与他不相干的承诺?但如果他不记得,为什么又会在地上画出张议潮归义的场景?我无法理解,不忍多想。
夜晚的莫高窟,看上去像一棵横贯的参天巨木,一个个巢镶嵌其间,等待千鸟归宿,万佛归宗。
我穷尽一个现代人的想象去描述和记忆过去,大风悉张,月影行地。无数人与非人在时间的洪流里碎成剪影,他们倏忽来去。杯盏越晃,里面映出的过往就越多,这也是我痴迷历史的原因。它较之未来同样充满想象,但更多了许多描画不清的故事。这种描画不清的混沌中藏着海量的悲剧与浪漫。
敦煌是过去,莫高窟是过去,月小蛮是过去,守窟人也是过去。
我和守窟人的深度交流就始于也终于这样一场篝火盛宴,三赴敦煌的最后一夜。篝火旁是帐篷和一盏立灯,以及一些人与酒。
彼时,浪漫与知觉被扣在同一个灯具里,让那盏立灯看起来忽明忽暗。
在篝火边,守窟人将一把火焰揣进口袋。他的口袋干干净净。掏出来的瞬间,火粒随着他手中紧攥的砂砾颗颗洒落,我定睛一看,那是南方天空的星辰。
我禁不住有点醉了,心里反复想着月小蛮。
我请他聊聊他的搁浅,他说他在十三岁时亲眼目睹了一条大鱼上岸,预示着他命运的搁浅。
我请他聊聊他的旅程,他说他是一只旱地的蜥蜴,误入水家,如今回归了。我劝他不要太荒谬。
我请他聊起南方,他说起南方的水,将大漠都渗得湿漉漉。我亲眼看见大水从沙地中慢慢渗出,越渗越多,我跳脚起来,不等我反应,几乎没颈,我大声呼救,只见守窟人浮在水中,手脚匆忙,不移时从水下搭起一座浮桥。我踮脚踩在石桥最宽的地方,低头想看看石桥材质,无奈水没脚背,不敢探身下去看。我说我一个西北旱鸭子,这不要了命,快收了神通吧。于是他不再讲南方的水。
我一觉醒来,尿憋得发慌。一个睡袋套在身上,一缕日光从帐篷缝里挤入。就这样,在敦煌大漠之行中,我莫名其妙多了许多关于水的印象。
我反复从他身上印证我喜欢敦煌的原因,不至于魂牵梦绕,但想起来就觉得身子麻了半边,就像航海之人听到无尽海域中归墟的故事。他远离了水泊与沧海,遇到第一处极致的大陆就搁浅了,这里没有汹涌的波涛,最缺的就是水。
我有时候在想,我要在千年前途经此地,或许也会开凿一个窟。但现代的我放不下世俗,所以对窟里人格外敬重。
我们聊得断断续续,一如往常,像是胡言乱语。他问我是不是放不下一个人,我说,是啊,这个人你见过,只匆匆四天时间。
火车自南而来,我甚至问他,是否需要我带你回南方一趟?他摇摇头,寂寞在他的帽子上打转,我感到不忍心,这是谁的儿子,谁的牵挂?
敦煌的光阴啊,本不需要人去丈量,但无数人又在客观上丈量着敦煌的光阴。他们的名字消散得太快,就像鸣沙山上用拇指按出的一个沙坑,不用风吹,须臾之间即被掩埋。我说再随我攀一次沙丘吧,我要在沙丘上使劲揉揉眼睛,就像有人在意一样。
四、冬亡月
亡(潮信)
二〇一八年冬天,我择期请辞,买了一张当日从北京出发的硬卧火车票,最后一次前往敦煌。这是我这些年来坐过最慢的一趟车,总时长超过了34小时,沿路走走停停。我在第一天子夜睡醒下车,候在嘉峪关站台冻得双脚发木,于凌晨三点换乘。窗外是西北无边夜色,沿途无数的隧道、重复的山峦,时而映出我的脸。
这也是我近几年最不赶的一场旅程。这些年里,我父亲兄妹七人,凋零得只剩两人,我的那些姑姑、爹爹先后下场(甘肃方言,故去),我渐懂生死的事,渐惯生死的事。
我去守窟人的住处找他,人不在,只找到二〇一三年我送给他的那款智能手机,跟新的一样,他似乎从没用过。屋角堆着一些杂物,诸如煤油灯、有铜铆的收音机之类的老东西在尘灰中生锈。床头摆着几本旧书,第一本没有封面,我翻开看,断定是本《敦煌曲子词集》,有征戍、闺怨、边关歌、游子吟云云。每首词上面都有细细的铅笔标注,是阿拉伯数字,我没看懂,又翻了几页,那些数字才扭动,摇身变成活物,钻进我的耳朵,原来是些简易的曲谱,配上底下的曲子词——有《风归云》:“魂断天涯无暂歇。”有《洞仙歌》:“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漂荡。” 有《倾杯乐》:“忆昔笄年,未省离卜。”有《天仙子》:“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有《竹枝子》:“罗幌尘生,帡帏悄悄,笙簧无绪理,恨小郎游荡经年。”有《菩萨蛮》:“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有《拜新月》:“向登新楼上,仰望蟾色光迟。回顾玉兔影媚。明镜匣参差斜坠。澄波美。”
我一页页翻,一页页随着标注的曲调哼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难听呐。”我讷讷地言语。我放下那本没有封面的曲子词集,转身出屋,带上了门。
我也没能再次找到他,即使又一次请动敦煌研究院的朋友帮忙也没找到。我待了七天,七天里四处打探他的下落,像古代六扇门缉捕房的捕快,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我想他留在这里,留在这大漠里,留在这一角窟檐下。文明社会太复杂了,也太贫瘠了,虽然他或许也是从文明社会来。一九八六年,那时没有手机。他保持着没有手机的习惯,有点吃住,心就能就此生根,别无旁的要求。
前几天天气格外的好,干冷但阳光明媚,每到夜里,就有一条银河倾泻而下。到第五天,下了一场漫长的大雪,将日夜连在一起,所有喧嚣被雪闷入地下,城市显得格外的安静,甚至冷寂。我有点遭不住这个冷,去商场买了件保暖线裤和羽绒背心,又在地摊上买了两双袜子套上。
冬春要交替,我碰上一场跨年的社火,高跷、秧歌、村傩、大头娃娃,氛围既热闹又冷清。至走旱船环节,有船姑娘身套小船,碎步摇行,前有一老翁手持桨板,势如摇桨,我觉得这老翁应该是他,舟桨晃得那么厉害,一定是跛足的天赋了。我穿过人群随着他,跟着跟着,四下就没了人,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万里荒寒,一个跛子带着我一步步走过,走过我和月小蛮走过的所有地方,他走得坚决,坚决得不回头。
走到月牙泉下的时候,我猛然听到年轻的叫声,自高处来。我抬头看,逆着光见到一个少女站在鸣沙山的坡顶上,奋力地喊着一个少年的名字,金色的光芒将她的身形勾勒得如此勇敢。她喊得那么大声,那么无所顾忌,仿佛全天下只有他们两个人,每一声音节都像重锤敲在我胸口。
她喊着:
“喂……你别害怕,大步大步就走上来啦,吃一口风你就饱啦……”
“喂……你别害怕,大步大步就走上来啦,吃一口风你就饱啦……”
我怔在原地泪流满面,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如此奋力地喊出过一个人的名字,我已经长大了。
等我回过神去找那个老翁,只见他早已卸掉摇桨,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健步如飞匆匆而去。天下人皆能装跛,只有真跛才会滞留。
守窟人依旧杳无音信,我决定走了。我已经过了那个凡事刨根问底的年纪,说不定他回到了南方,再次坐在小庙前,等潮信。
在月小蛮和守窟人消失后,敦煌于我而言,再度变成一座需要路牌的城市。街衢小巷,哪里是钟,何处是鼓,再也无人的引导,手机导航代替了人,轮子代替了脚步。
雪住了,研究院的俩朋友来请我吃饭,为我的回程饯行,一个说我大冬天跑敦煌来玩,头怕是被驴踢了。我说,不然咋知道啥叫个山大沟深,净出些阴背楞怂(西北俗语)。他们哈哈大笑。他俩要请我吃火锅,我问有散饭和搅团吗?他俩说,没有。我又说,我想吃一碗浆水面、一碗甜胚子和一碗泮汤。他们瞪我半晌,骂道:“你真是个楞怂。”
吃着浆水面,他俩说太素,又点了些烤串,要了份手抓肉、几瓶啤酒。小店没什么人,三人吃饭也安排一个靠窗的包间。夜色被越拉越近。
喝着酒,朋友把关于守窟人的消息和逸闻挨个跟我说,我认真地听,他俩说我像个抓要犯的刑侦人员,问我,要不要做个纪要?我说,我好久没握过笔了,来,我就开个录音代替吧。说着作势要打开手机录音,他俩又骂我是个夯客。我又问他们有没有李广杏,他们骂我这寒冬腊月的要吃杏,冷香丸吃不吃?
他们问我找他做什么?我其实也不知道,就觉得心里空落落,像个纸片人。年轻时他们也常说我单薄得像个纸片人,风刃能切碎的样子。那时或许是样子像,我没有真切的感觉,仍认为自己是个能抵挡所有西北风的男人。现在的觉察,是在心理上。我似乎在等一声汽笛,但没有了。火车四平八稳地驶近,除了刹车时有些锐利的摩擦声,整体安静、从容。时代变了,出发或离开没有了《悲歌》的背景。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把她也给忘了,很长时间都想不起来她,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能从别人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一个转身,书上叫绝袂而去。那个瞬间我会冲动,想追上去,可我的大脑不会将这项指令传递到我的身体,像热烈的血液下放,只会灌注到眼睛,到心脏,到不了腿和脚。
听他们说,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把整件事弄错了。守窟人有可能不是守窟人,可能是“受苦人”或者“守苦人”,当地方言嘛,理由是这人说话断续、记忆混乱,身有残疾又无亲无故,偶尔头脑发瘟,用西北方言叫他“受苦人”很正常,就像《说岳全传》里为策动陆文龙反金而断臂入金营的王佐,不是被称为“苦人儿”吗?我不予采信。
他们又说,十五年后,守窟人的目力衰减了,不能充分地为己所用,使之掌握许多确定性的东西。这个状况跟我观窟那天隐形眼镜被泪水冲掉的情形很像。
等我能理解这种感受时,这个人的影子都已稀薄如烟。只是那日佛窟里朦胧的壁画愈发清晰,我从未在彼时彼刻看清楚它们的尊容,却在此时此刻,看到了它们的真身。对于他和我来说,从来不需要有那么一刻,必须看清窟中的每一条纹路。它们存在,就有无限的生机。
我将听到的逸闻和自己所知加以整理,大致如下。
守窟人确实是从南方来,当年逃荒似的到了敦煌,在距离莫高窟一公里开外的古道旁困饿交加,被烈日晒成了一条随折随断的枯枝。被当地人救醒之后,胡言乱语,生了一场大病,脑子被烧坏了些许,一条好腿也因为神经痉挛等问题搁浅在旧日的印象里。
随后他就扎根在此,找些清扫洞窟内外的零散活儿做,但人们发现他没事就往那窟里跑,进窟就站着看,不摸不碰,不聒不噪,只是静静地看,看完会将看到的东西临摹下来,于是给他赠了个外号,叫守窟人。起初有工作人员发现他的异常举动,会给他点纸笔随他画,但后来发现他临摹日久,艺术水平却非常之低,也就不再给他纸笔。于是他没事时候,就会伏在地上,找根小棍,在地上画,在沙上画,要是条件允许,我知道,他还会画在南方的水面上。游子思故乡,我思故乡,他这样一个深情的人,没理由不思故乡,这从那天篝火之宴时他用大水淹了大漠就能看出。
他在时代的空巢里进发,穿过荆条遍布的巢隙,踩过温热潮湿的雨石与泥泞行进至雪冻泛滥的地方。他将自己的童年溺毙,像万千失去乡关的人那样,抵达的那一刻,倒栽葱插入敦煌的土脉里,深埋进无际的大漠里。
纵然他们不信,纵使就像月小蛮说的,我的故事里总有些梦呓般志怪志奇的东西,但我自己很确信。一九九六年我们初次见他时,正是工作人员还供他纸笔的时候,那时候万物春生,他用棍勾的,是自己的画册。
唯独我对他瘸腿的记忆发生了错乱,在不同版本的叙述下,我不知他的腿是伤在幼年长江的铁钩下,还是伤在一九八六年敦煌的盛夏,抑或是伤在一九九六年我们初次见面时,他未勾到画册就站起来的那一瞬。我想象他来时的样子,那时应该没有柏油路,一人一拐,或一人无拐,走在茫茫之中,每至夜深,梦里都是奔流弥乱的幻象。
我还记得我不止一次问过他初至敦煌的情形,他说那是由南至北的最后一个盛夏,那时的他又饥又渴,只想找个有人的去处。就在他的灵魂要自作主张离壳飞行时,遥见崖壁之上有一高阁耸立,似有人头攒动,生机勃发,于是他疾步而去,可惜未到地方,即被西北的暑旱蒸干。魂飞天外之际,他见到在长江浮游时的铁钩迎面荡来,有彩袖飞天托举,将铁钩震开。那舞袖之人身姿婉约,自窟檐而来,霓裳摇曳,巾带飘舞,是独属于东方的端庄与至美。他望了一眼,潸然落泪,口中不知称赞什么,只好胡言乱语。
我目睹过他立在窟里的情形,安静却不深沉。那是一种朴素的物我两忘。虽然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但那些宏伟的经变画、藻井、佛龛、四披上的飞天,环绕在他一人周围。彩云踏月,吹拉弹唱,将枯寂千年的历史演绎得活色生香。
我低头一看,他伏在地上描描画画的,正是窟里的日月与星辰。
守窟人十四岁,一头扎进南方的水里,云荡过来,他就游到阳光覆盖的水域。他咕嘟咕嘟潜至水下,猛地一下跃进一条鱼的身体里,一束束光打透了水草,他像是腾在空中……
同行的人告诉我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但我分明记得。
在讲最后一段故事时,我坐上了回程的红眼航班,飞机升过雪界,敦煌的月亮即刻出来,大如银盘。我与月亮对视,感觉近在咫尺——那是一面镜子。
我猛然跟月中人打了个照面,如同伍子胥在皇甫讷家中窥镜的情形。
月中车驰马走,月中人从襁褓到学语,到奔行到跳入水中,沿着日光浮游,再到足缠水草、远走他乡,尚未客死,已近暮年。风起水住,从海走向沙漠。
我于长夜之中清醒过来。
旧时代的暮色业已远去,天高地阔,我不知何往。
*推送封面图为电影《敦煌》海报
屈旷.
作者简介
屈旷,曾用笔名江映烛,青年作家、历史学者,现居北京。其小说《音图》发表于《天涯》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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