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梁婷 王涓婷 施雨
编辑/杨宝璐
高校宿管员使用的宿舍入住登记表
如果问大学宿管员，宿舍管理什么最重要？安全，安全，还是安全。
严格的宿舍开放时间被认为是安全的第一道门，所以，夜不归宿、晚归、离寝……都需要请假。宿管员没有批假的权限，这个权限掌握在辅导员手中。如果学生在门禁期间外出，宿管员要看到辅导员的批假条才能让学生离开。而辅导员也不能决定所有请假事宜，三天以内，可以做主，三天以上，需要上报。
2024年末，一位广东的学生发帖讲述，家中老人病危，凌晨求宿管开门被拒，导致她错过了回家的飞机。学校后来通报称，该栋宿舍宿管员在此次事件中处理不当、做法生硬。
这位学生的经历引起了在校大学生的讨论。有学生说，自己凌晨12点突发过敏想去医院，宿管坚持要纸质假条，为此僵持了近一小时；还有学生因为心脏不舒服打了120之后，却一直被要求需要两个舍友陪同，否则不让出门，直到应宿管员要求签了免责协议——因为身体不适半夜出去，发生一切问题由个人承担。
宿舍管理出现的争议，宿管员个人的问题不能忽视，但更值得探究的是，在离寝、离校这件小事上，学生、辅导员、宿管之间应该如何化解极易出现的矛盾。
关闭的宿舍大门
2024 年 4 月，一个深夜的 12 点多， 长沙一 所 高校 大二的 学生 陈宇突然全身瘙痒，红疹子从胸口窜到手掌、胳膊，肚子也很痛。陈宇有过敏史，她担心情况恶化，决定去医院。
根据学校规定，宿舍门禁时间从夜里 11 点到早上 6 点， 在 此期间学生无法 直接离开宿舍楼 ，只能请假后，由宿管开门。陈宇说，学校有专门的学工请假审批系统，学生网上申请， 辅导员线上同意，也可以线下找辅导员签字，拿纸质请假条。凌晨 12 点，这两种方式都无法进行，她第一时间给辅导员 打 了电话，得到了口头的离校许可。
但是，直到一个小时后，陈宇才走出宿舍门。她回忆，宿管提出要看到请假条才能放人。陈宇解释，事发突然，没有假条。她给宿管看了和辅导员的微信聊天界面，宿管认为，只有语音通话记录不足以证明辅导员同意她外出。她只能再一次打电话给辅导员，这次无人接听。
陈宇当时已经 “ 着急 到要哭了 ” ，宿管犹犹豫豫 的 ，即便看到她身上斑驳的疹子，依然坚持无法放人。之后，在她的恳求下， 宿管 拨通了学校一位工作人员的电话，陈宇不知道对方是谁，只听到电话里的人说，学生不舒服，还是要出去看一下的。宿管这才同意把门打开，并强调， “出去出了什么事情，学校不负责”。陈宇走到校门口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毕业于烟台一所二本院校的李文文有过相似的经历。她读大三时，半夜三点，突然心率失调，心跳每分钟到了120以上。李文文说，她从小心脏就比较弱，常有心跳过快的情形，但第一次这么严重，当时非常慌张，她匆匆起床穿衣服，一边下楼，一边打了120。
李文文说，在听到她身体不适、要去医院的请求后，宿管强调如果她要外出就医，必须有舍友陪同。
李文文只能给一个舍友打电话，让她陪自己去医院。可是舍友下来后，宿管又变了说法，要求必须两人陪同，但另外两个舍友的电话一时打不通。
救护车到了，医护人员呼喊着让把门打开，李文文说，她和舍友也在请求宿管先把门打开。她回忆，这时，宿管拿出了纸和笔，让她签免责协议，内容是：因为身体不适半夜出去，发生一切问题事故都由个人承担。
李文文签字后，宿舍门终于打开。这时距离救护车抵达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我看着救护车停在面前，（身体不听使唤）就是上不去。”李文文回忆。
大学宿舍管理遇特殊情况处理僵化、进出困难的问题，在2024年末引起更多学生及老师参与到讨论中。
2024年11月，广东生态工程职业学院一位学生也发帖讲述了自己因家中白事请假，凌晨求宿管开门被拒的经历。
这位学生称，接到家中老人病危的消息后，她买了第二天早晨7点30分的机票，五点多求宿管开门被拒，导致她错过了回家的飞机。学校的一名工作人员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应，按规定宿舍早上6点30分开门，学生想要离开的时间是5点多。他非常理解学生的心情，宿管员确实处理不恰当。学校后来通报指出，宿管员做法生硬，将其调离宿管岗位，并扣除当月绩效。
陈宇突发起疹子
以“安全”之名
还有一些事情，发生突然，无关请假外出，但也直指宿舍管理问题。
2023 年，甘肃临夏州积石山发生 6.2 级地震，西安一所学校宿管在地震时迟迟没有打开宿舍楼门，学生只能选择砸门避险。学校相关工作人员曾回应媒体称，并无学生受伤，事发时，宿管正在屋内洗漱，未及时听到。
很多高校宿舍在最近几年都安装了人脸识别的闸机，学生进出需要刷脸，门禁时间则完全关闭。
看似智能的系统也存在着突发情况下的隐患。2024年11月的一个中午，山东济南一所高校的宿舍楼发生火灾，浓烟滚滚。据媒体报道，学生们到宿舍楼大厅时发现，进出闸机仍然是关闭状态，他们堵在闸机口，在浓烟中，还要一个个刷脸才能出去。据报道，对于学生反映刷脸耽误撤离时间，校方曾回应称，刷脸是学校的一个安全系统。
在深一度的采访中，“安全”两个字被宿管和辅导员一遍遍强调 。
王俊梅是天津一所一本院校的宿管，她告诉深一度，在日常工作中，如果学生要在门禁时间外出，她一定要见到有辅导员签字的、同意外出的假条。当被问到怎么看待“广东某学生因家中白事请假，求宿管开门被拒”时，王俊梅觉得，管理员的确太死板，不近人情，但她也强调，有请假条才能出去的规定本身没有问题，“不让外人进来，包括宿舍门到点关闭，都是对学生的一种保护，安全第一。”
王俊梅说，如果没有严格按照学校规定执行，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宿管也面临着被批评、扣工资，甚至被开除的处罚。所以，按学校的规定来办，对她们来说，也是更安全的做法。
武汉一所本科院校的辅导员马晓鹏告诉深一度，学校设置的管理制度的出发点，都是为学生安全着想，设定门禁是怕学生夜不归宿，在外面出事，所以尽量不让学生出去。在这种严格管理下，一定会有特殊情况，没有哪个学校能把学生可能遇到的临时紧急情况都列出来，这就让负责审批请假的辅导员很难办，核实、是否准假，都让辅导员常常处于两难境地。
马晓鹏所在的学校，三天以内，辅导员可以批假，超过三天就要上升到学院领导审批。某高职院校的辅导员说，她批假的权限只限于白天，如果学生晚上要请假离校，得经由院系领导审批；请假超过三天，院系领导也不行，必须得是学工处的领导批；七天及以上就要由校领导来审批。
王彤彤是湖北一所高职院校的辅导员，带200多个学生，其中既有本科生，也有专科生。她说，当辅导员一年以来，她每天都要向学校报告学生晚归的数据，这被认为是最能直接反应学生是否安全的指标。晚归或不回宿舍的学生必须由家长发请假短信。如果当天只有学生请假，没有家长短信，她会第一时间联系家长，确认情况。
王彤彤说，为了确定学生的动态，学校还有专门的打卡定位小程序，要求学生在晚10点到10点半期间打卡，限定范围是寝室附近500米。如果发现有没打卡的学生，她会让班干部到寝室确认，是学生忘记打卡了，还是不在学校。如果不在学校，就要开始立刻寻找学生的踪迹。王彤彤统计，涉及到学生日常请假、晚归统计、上报等这类学生管理的事情，占到了她一天工作时间的一半。
即便是假期离校，虽然不涉及请假，也有详细的表格要统计。马晓鹏说，包括国庆、端午、中秋等法定假期、寒暑假，学工部都会提前下发统计表，确定哪些学生离校，什么时候走，去哪里，以及父母电话都要一一留存。收假前，还会再统计一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一旦出了问题，我这里有证据，往下查，我确实统计过你的信息，是你没有填。”马晓鹏说，这种形式某种程度上的确和规避责任相关，但也方便了日常管理，如果学生真出了问题，可以快速反应。
陈宇的就诊记录
辅导员的责与权
对于辅导员来说， 在更具体的工作中， 批假 与否 ，往往又 带来 新的矛盾 。
马晓鹏告诉深一度，学生请假主要关乎上课出勤，任课老师看到辅导员签字审批的假条，才会算这堂课是请假 而不是缺勤 。 但他觉得，涉及到上课请假，学生应该直接向任课老师请假，任课老师同意即可。可是任课老师并不想管这些事，这 些 事情只能辅导员做。
两难的是，如果辅导员不给批假，学生不高兴；批假多了，任课老师有怨言，觉得学生请假太频繁，辅导员乱批假影响到课率，而到课率又关系着教师的教学考核。
王彤彤向深一度解释，她所在的学校，96%的到课率是合格的标准。如果某个班的到课率不高，不仅教师考评受影响，相关的辅导员也会被约谈。
批假的权限背后，往往意味着辅导员无法回避的责任。
一位在一本院校工作了20多年的辅导员亲身经历了越来越细致的学生离校规则。工作最初那几年，学生在法定假期、寒暑假离校，自然而然就走了；后来，需要统计学生的离校、返校日期；现在，她甚至需要跟家长打电话明确学生放假回家的日期。
之所以演变成这样，是因为发生过一个极端个例。她告诉深一度记者，有个假期，一名学生向辅导员报备了离校日期，辅导员做了记录，但没有进一步确认学生是否离校并安全到家。后来学生在寝室出事了，这名辅导员被认为工作没做到位，受到了处罚，自那之后，辅导员需向家长打电话的规定就被确定下来，全校推广。
许安是甘肃一所高校的辅导员，2024年，她刚参加工作。有一天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她请假买了当天的末班车，想要赶回去见奶奶一面。许安说，她刚到高铁站，就接到班委的电话，有学生从床铺下摔下来，说自己动不了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得往回赶。“如果我不回学校，如果这个孩子瘫痪了，那我绝对是第一责任人，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不敢不去。”她赶回学校，带着学生去医院检查，学生没有任何问题，但她已经错过了车，也错过了见奶奶最后一面。第二天上午十点，奶奶过世了。
许安觉得，自己的经历和广东那个女孩凌晨请求宿管开门被拒、无法按时回家的经历很像，只是身份调换了。
在学校规定的辅导员评优办法中规定，如果班级学生夜不归宿、喝酒闹事、打架、有被电诈等违纪事件，辅导员全年评优被取消，除此之外，还有负面清单和一票否决项。许安解释，所谓一票否决就是，如果那天她没有回学校陪学生看病，选择回家见奶奶最后一面，而这个学生真的瘫痪了，或者更严重，她的职业生涯“基本也就到头了”。
许多高校宿舍目前安装了人脸识别的闸机
“揪心”的18岁成年人
在批假这件事情上，无论是辅导员还是宿管都需要和学生 不断 斗智斗勇。
马晓鹏说，很多时候，他会选择充分相信学生。有学生请假要去打九价疫苗，他知道这个不好约，直接允许了。那之后的一个月，先后有八九个学生都以要打九价疫苗为由请假，他让学生提供预约证据，很多人都提供不了，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湖北一所师范学院的宿管李露就有到过被学生诓骗开宿舍门的经历，吓得她一晚上睡不着。
李露回忆，那是在冬天，已经锁了宿舍门。一个学生说，衣服挂在外面忘记收。她一听衣服没收，赶紧把门打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孩“撒一下就跑了”。
李露开始四处打电话，保卫处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校门口的监控显示，的确有一个男生在那个时间段出了校门，听到这个消息，她更是急得不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她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又赶紧给男孩的辅导员打了电话。直到夜里3点多，确定男孩是安全的，她才敢躺在床上。
有时候，学生们的反应超出李露的想象。李露所在的学校，学生晚归也要登记，她解释，登记是为了约束学生，下一次不要随便晚归。
李露告诉深一度，有一次，过了门禁时间，一个女孩回到宿舍，她照例询问女孩是哪个寝室的、叫什么名字，女孩不答复。李露让女孩出示一下学生证，或者报一下同寝室人的名字，确定是这栋楼的学生。这让女孩一下不高兴了，转身就跑。
“你不知道那天把我吓的，她以这样的状态出去，如果出事了，我这辈子心不安了。”李露和3个保安拿着手电到处找，最后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女孩，李露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孩。她说，女孩就是在和她赌气，她抱住女孩后，女孩说了句，“谁让你不让我进。”
宿管作为学校宿舍管理最直接的执行者，拿捏好其中的分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学校规定要管严一点，如果私底下我们把它放松了，万一孩子出了什么事情，那个责任就大了。”四川一所大学的宿管刘章末有五年宿管经验，她说，学校领导在开会时，对宿管的要求是“随时清楚你那个楼栋所有孩子的动态”。
这样严格的宿舍门禁管理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大学生的独立性？接受采访的宿管普遍觉得，并非如此，“没有要限制学生的自由，只是报备一下，合情合理。父母把你交给学校了，学校就属于监管方，一旦学生出去有什么事儿，家长都来闹，学校就会背很大的责任。”
刘章末提到，很多家长其实也并没有把孩子当做是独立的个体。她说，2024年8月，学校迎来大一新生，很多寝室都是没电状态，需要新生自己充电费后，才能用电、用空调。有学生家长很不客气地质问宿管，“怎么不知道提前把电充起？”
刘章末发现，还有些学生连微波炉都不会用，粽子不拆掉塑封袋就直接放到了微波炉里，导致微波炉冒烟，差点着火。看似成年、应该独立的学生似乎还没有真正做好独立生活的准备。
四川一位刚入职一年的辅导员对此深有体会。她曾半夜3点接到学生的电话，学生说白天军训运动量过大，腿痛得睡不着，受不了了，不想军训了。
接受采访的几位辅导员都说，自己像保姆一样深度参与学生的日常。马晓鹏要时时督促学生参加考试。他十多年前上大学，没有过考试要签到的经历。现在，他所在的学校，考试前会统一签到，如果有人缺考，监考老师会第一时间给辅导员打电话，或者在学院群里发消息。辅导员要迅速作出反应，联系学生，了解为什么缺考，并督促他们尽快参加考试。
马晓鹏说，一个学生如果要补考的话，会收到两次提醒：教务处会在学工系统里发通知；学习委员要通知挂科的人参加考试。马晓鹏作为辅导员，还要再次一对一提醒学生记得参加补考。如果学生没去考试，工作不到位的批评又会落到他头上。
辽宁一所高校的辅导员告诉记者，在毕业季，她需要给自己带的200多个学生逐一修改简历，每天她要抽出30分钟，以寝室为单位把学生叫到办公室，教他们做简历。“我上学的时候，我觉得我都放假了，我爱上哪上哪呗。但是现在，只要你离开学校范围，就得确保你家长知晓这个事情。”她说，学校担心学生出安全问题，后续和家长沟通有麻烦，所以尽可能把工作做得更加细致周全。虽然，大部分学生已经是超过18岁的成年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宇、李文文、马晓鹏、王彤彤、许安、李露、刘章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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