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中译本,最早出现在1977年11月出版的第一期《世界文学》杂志上。
该译本由王金陵翻译,日后也是中国最通行的译本。
最早的译本,译名叫《这儿的黎明静悄悄》,后来,出单行本的时候,统一改成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王金陵在翻译完小说之后,还为这部小说写了一篇评论,登在同一期刊物上:“评《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评论的定调是:“它是适应勃列日涅夫集团奉行的社会帝国主义政策需要的一株毒草。”
文中提及勃氏对小说的溢美之辞:
——勃列日涅夫在苏修二十五大的总结发言中说:“苏联人民在伟大卫国战争中的功勋是近几年来一些真实的、给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所描写的另一个重要的艺术创作主题。战争的参加者与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电影、戏剧的主人公一道,仿佛又一次踏着前线道路上的热雪行进,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战友——生者与死者的精神力量所倾折。年轻的一代通过艺术作品的奇巧感染力仿佛也参与了他们的父辈或还很年轻的姑娘*们建树的功勋,对他们来说,静悄悄的黎明成了他们献身祖国而永垂不朽的时刻。真正的艺术就是如此:它既再现了过去,又培养着苏维埃爱国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
勃氏话中,虽未提及小说之名,但关键性语句,用政论体笔法,特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勃氏时代,苏联在全球四处出击,威风八面,今天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读到的“反战”情结,是不是小说作者的真实意图?如果是,这种“反战”又与勃氏的争霸世界的战略相矛盾,那么,勃列日涅夫又为什么对小说充分肯定,大加称赞呢?
况且在勃列日涅夫的言论中,也没有提到小说有反战因素与和平企图啊。
因此,我们有必要深入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文本里,去探究这部今天只看到抒情、看到悲情、看到反战的小说里的真正的语义与语境。不然的话,就无法揭开这部小说出现在特定的苏联时代的原因与源动力。
1、乐于军事维度:
今天大家众口一词说这个小说的主题是反战,什么叫“反战”?只能说“反战”是一个伪命题,我们也可以说《三国演义》是反战的,《水浒传》是反战的,只要是战争的小说,我们都可以把它拉扯到“反战”上来。所以,说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反战”,不过是为小说找一个“政治正确”的借口。
细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字里行间,并没有“反战”,反而有一种所有角色积极参战的鼓动力道。
影片里最正面的女主角丽塔爱上了苏联军人,很快与他结婚,留下了一个革命后代。小说里写道,她因为这份爱,荣耀加身:“而且她嫁的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一个红军军官,还是边防军呢。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幸福的姑娘了。”
可以看出,小说里设定的军人之妻的巨大幸福感,很符合勃氏时代的“军事爱国主义”主题。
小说里的其他人物,都因为是军人,而享受荣光。男主角准尉来自于穷乡僻壤,但因为成了军人就能够得到一个能歌善舞的女护士青睐,本质上还是因为他军人的魅力。虽然后来妻子跟人私奔了,但这个设定,只不过是方便他与女兵接触的缘故而设置出来的。
小说里的女兵副排长,同样战功显赫,小说潜在语境充分褒扬:“基里亚诺娃是个久经征战的姑娘了。早在苏芬战争的时候,她就背着药包在前线爬了何止一公里,因此获得了勋章。”
小说里的女兵,主动请缨,要求上前线,都表现出一种骨子里的作战打仗的冲动,看看下面的相关涉及的描写:
——当这些女高射机枪手听到要换防、撤离前线的时候,一窝蜂似的闹了起来。——
——姑娘*们都很惊讶,冉卡简直闹翻了天。可是第二天早上她突然变卦,使劲动员大家调到火车站去。——
在所有的人的心里,都没有战争畏惧,而是积极主动地投身到战争之中,这种情调,正是勃列日涅夫时代需要的战争态度。
2、忠于职业操守:
我们引用人民日报1976年2月5日第6版署名翁义钦的《争霸世界的自供状——批判苏修所谓“军事爱国主义”文学》一文中对小说的评论:
——《这儿的朝霞是宁静的……》,则歌颂了一名“爱国主义英雄”瓦斯可夫:他为了“祖国”,“一生都在执行命令”,“就象一架庞大的精心 安装的机器上的一个传动齿轮一样,自己在转动,又带动其他的齿轮转 动,并不考虑机器的转动从什么开始,朝着什么方向,造成什么后果” 。苏修正是这样“用‘保卫祖国’这个概念来粉饰帝国主义战争”,( 列宁:《世界政治的转变》)诱骗青年入伍,并向他们灌输军国主义的 “武士道精神”,使他们充当绝对服从苏修统治集团“命令”的“机器 ”,不惜肝脑涂地去履行军人的“天职”,为苏修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 策效劳。但是,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苏联人民决不会长期受骗下去,勃 列日涅夫集团的罪恶阴谋也是决不能得逞的,到头来,只能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小说里多次提到准尉的精神来源:
——这时,他胸中满怀激情,仿佛整个俄罗斯就在他身后,仿佛正是他,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瓦斯科夫,此刻是俄罗斯母亲最后一个儿子和保卫者,整个世界更无他人——只有他、敌人和俄罗斯。——
——不过,他还在用所谓的第三只耳朵倾听着姑娘*们那边的动静:步枪是不是还在鸣响。如果还在鸣响——说明她们还活着;说明她们还在坚守着自己的战线,坚守着自己的俄罗斯。还在坚守着!……——
在抒情味浓郁的小说里,洋溢着高大上的崇高主题,把个体与大主题结合起来,使个体找到神圣的战争的价值支撑。
3、甘于牺牲自我
准尉与五个女兵构成了小说的主要人物,总计六个人物。五个女兵中,最突出的是两个女性:丽塔与冉妮娅,在她们的身上,具有作者讴歌的品质与精神。
丽塔是军人妻子,根正苗红,战斗中受伤,为了不拖累他人,开枪自尽,以自我牺牲,保证团队其他人的安全。
而最具光彩的冉妮娅可以说是“红二代”,她长的最漂亮,生命活力最强,也决定了她的精神最完美,在战斗中,她不惜牺牲自我,引走敌人,战死在敌人的枪口下。
女性的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在准尉身上更为完备。小说里以准尉的精神空间为视角,把他塑造成一个怜香惜玉从而甘于牺牲自我、挡住危险的硬汉形象。
小说里在写他意图引走敌人时这样写道:“那时,他们会冲他放枪,所有的冲锋枪都会对准他猛烈开火,可是姑娘*们,就有可能撤走、隐蔽起来。不过先要把科梅丽珂娃打发走……”——
与他的这种精神相对应的,就是小说里肉体与精神上都如同圣女般完美的女人冉妮娅,这两个角色,在小说里担当了“甘于牺牲”的男性与女性形象,小说里写准尉准备引走敌人的时候,写道:“他回头一瞧,叶甫金妮娅正跪在他身后,使劲把军装从头上脱下来,往地上一扔,一跃而起,大模大样地冲了出来。”
男性角色沉稳,女性角色灵动,他们在牺牲自我的时候,不谋而合,互相补充。整个小说传输给人的是一种热血沸腾的激情澎湃,在勃列日涅夫时代,隐秘地激发出男性的惜弱情结(准尉为保护女性而战)与女性的臻美情怀(冉妮娅担当了勇敢的女性最美丽的价值宣示)。
4、敢于直面恐怖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描写了战争的血腥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恐怖,但是,它的落脚点并非止于此,而是跳脱之上,展现了只有超越战争的恐怖,才能制衡心灵的负重。这样,小说里的主题是昂扬的,是超脱于现实的恐怖的。
一是超越恐怖。小说里的丽达初次打死德军空降兵的时候,小说里写她“整整一夜,她浑身发抖。副排长基里亚诺娃一边喂她茶水,一边安慰着她:‘会过去的,好丽达。我第一次击毙敌人的时候,自己差点没吓死,真的。接连做了一个月噩梦,那坏蛋……’”
之后,丽达在遭遇战中勇敢无畏,超越了最初的恐怖,甚至用最血腥的方式,结果自己的生命,用崇高的壮丽,遮掩了血腥的感官刺激。
二是转化恐怖。血腥的现实,更是激发以血还血的原动力。准尉在鼓励战友的时候说的话很有代表性:
——“行啦,”他说,“你已经难过了一阵子,也就行啦。有一点必须理解: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战士同志,这群法西斯根本不能算是人,甚至,连牲畜也不如。这样看待他们才合适。”——
一旦把对方看成是禽兽的时候,自己的火力才能无畏,才能没有忌讳,才能消灭对方,整个文本里,表达的是一种愤怒的强力的杀戮力量。
三是恐怖恐怖。就是恐怖才是战场上的最大的恐怖。小说里写到的那个其实不合格的女兵嘉丽娅,在设伏的时候,因为恐怖而跳出埋伏地,被德军枪杀,她实际上死于自己内心的恐怖,可见,内心里的恐怖才是真正的敌人。小说正视了这种恐怖,指出了这种恐怖的危害,但作者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声讨这种危险,认为这中一种常态,尤其是嘉丽娅的孤儿身世是导致她的心理脆弱的原因,为恐怖找到了病源。
而“红二代”冉妮娅因为受到了家庭爱的教育与滋润,反而具有战胜恐怖的天生素质,从而成为一个完美的战士。
整个小说里通过人物的思想与立论,制造了一种把控恐怖、战胜血腥、超越自我的明亮的精神力道,没有悲悲戚戚、没有昏昏沉沉、没有凄凄惨惨,只有一目了然的勇毅,“你也能上”的激越,“我也能上”的勃发。这与小说发表年代的苏联倡扬的国家精神是相吻合的。
5、工于淡化内卷
小说里写的是斯大林时代,文中两处提到“斯大林”:
——敌人“妄图潜入基洛夫铁路和以斯大林同志命名的白海—波罗的海运河区域。——
——情况变了,就现有的兵力,他是既无法保卫基洛夫铁路,更无法保卫以斯大林同志命名的那条运河。——
这仅仅是中性的涉及,小说没有同时期小说一提到斯大林,必提他所产生的社会负面影响,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没有通行小说里斯大林时代遭遇到的冤案、迫害及创伤,小说里面对的德兵,是唯一的敌人,内部的伤害,在小说里一概不见。
小说里也提到斯大林时代最容易被归类到残暴的“没收富农财产”等内容,但小说轻飘飘地一掠而过,只有概念,没有创痕。小说里写到女兵丽莎少女时代,他父亲是一名护林员,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来自于城里的人,这个人似乎是一个官员,掌控生杀予夺大权,他很想给丽莎的喜欢抱怨的父亲安插一个罪名,但小说虚晃一枪,点到为止。这个城里人,还算是一个正直的人,没有在乡间为非作歹,还试图把丽莎拯救出孤独无望的生活。看看小说里写到的这位城里官员的很有一点诱供的对话:
——“没收富农财产的时候,是不是也没收了你的,伊凡·彼得洛维奇?”
客人突然平静地问了一句。
“凭什么把我当富农?”护林员叹了一口气,“我的全部财产——两只赤手攥空拳,还有老婆跟女儿。他们把我当富农可没什么好处。”
“他们?……”
“得!就算我们吧!……”父亲哗哗往杯里倒酒,碰碰杯,“我不是狼,亲爱的人,我是兔子,”他一口喝完杯中剩酒,站了起来,碰得桌子砰通直响,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大狗熊。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我睡觉去了。让女儿带你去。她会告诉你地方。”——
这位城里人又与丽莎进行了一段很危险的对话:
——“您的父亲很不谨慎。”
李莎急忙说:“他当过红色游击队员。”
“这我们清楚,”客人笑了一笑,站了起来,“好啦,领我去睡吧,李莎。”
五个女兵,各有身世,但是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没有碰到黑暗元素的侵蚀,丽达在边防部队,被奉为“花木兰”式的楷模,尊崇对待,不见巴别尔笔下女性在骑兵军里遭遇到的性侵与凌辱。
最美女兵“红二代”冉妮娅成为一个军官小三,但小说里却摒弃了红军指挥官玩弄女性的指证,而是换了一个调门,说是因为冉妮娅全家被德军杀害,那个军官才收留了她,由此产生了后话,冉妮娅根本不是因为她的放纵而挑战了道德才被下放到基层一线。
最胆怯的女兵嘉丽娅在学校里装神弄鬼,弄得鸡犬不宁,但小说里并没有把她的性格归咎于时代,或者把她的孤独身世,指向社会。而她过去在学校里的经历,又与她的战场上的胆怯行为难以匹合,小说把她的胆怯仅仅局限于她的个人原因(如果在另外的小说里,一定会说,他的父母是因为斯大林的“大清洗”而无故消失)。
那个护林员的女儿丽莎很想在城里的帅哥面前放肆一回,但那个帅哥并没有侵害她,而在她的色授魂与面前,留下一个纸条:“尽管寂寞,也不该做蠢事。”维护了她的贞节与纯洁。
最平淡无奇的女兵,是那个犹太身份的索妮娅,她长的不漂亮,连准尉都为她是否有人喜欢而担忧,即使如此,她的身份也没有使她遭遇到负面伤害。
可以说,整个小说里,五个女兵与准尉,都是生活在一个健康与自由、没有内卷与相互伤害的环境中,他们可以一致对敌,而没有内部的裂痕。这在苏联小说里写到斯大林时代都要提及社会创伤的文学体系里是少见的。
6、巧于兽化敌人
小说里写道:
——瓦斯科夫啐了一口唾沫。尽管朝死人啐唾沫,算是所有罪孽中最深重的一桩。但他此刻对于他们除了轻蔑而外,什么也谈不上:在他看来,根本不能按人的法则去看待他们。他们根本不能算人。
人跟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是人。假如没有这个概念,那就是畜*生。尽管长着两条腿,两只手,可还是畜*生。是残暴的畜*生,而且是最可怕的。因此,对这种人来说,什么感情也用不上;不论是人道、怜悯,还是宽恕,一概不用,就该狠打。狠狠地打,一直打到他钻进老窝为止。而且还该直捣老窝,狠狠地揍,直到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直到他理解到这点为止。
白天的时候,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怒火填膺。只渴望着以血还血。可现在,一切都突然过去了,消逝了,平伏了,甚至……改变了。他的愤怒已经升华为仇恨,一种冷静而审慎的仇恨,不带任何狂暴的成分。——
这种钢铁直男、生化战士的纯粹攻击性,我们可以在王金陵的“评《这儿的黎明静悄悄》”一文中可以看到尖锐的揭橥:
——在这段关于人性、兽性的谬论中,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即作者揭示出这样一种思想:战争中的敌人(这里指德寇)是不是侵略者,这个问题不关重要,重要的在于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是人”,如果对方没有“自己是人”的概念,那就应该当作野兽狠狠地打,“直打到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也就是说,直到重新打出个“人性”来才肯罢手。
用战争打出个“人性”来,这种“高论”倒是接近于希特勒的“净化人种”说。按照这种“高论”,苏修叛徒集团可以为他们发动任何一次侵略战争找到借口。譬如说,只要他勃列日涅夫宣布某国政府和人民“不知道自己是人”,他就可以把几十万军队开进他们的领土,“狠狠地揍”,目的是为了帮助他们“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这种为社会帝国主义侵略政策辩护的谬论,虽然不无“新颖”之处,但仍然没有超出老沙皇打着“服务于人类”、“拯救人类文明”等等幌子,实行掠夺政策的老套子。不过,尽管如此,小说作者提出的用战争打出个“人性”来的主张,的确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我们至少可以从中看到,人性论的效用是怎样从甜言蜜语的人道说教,一个筋斗翻成穷兵黩武的战争鼓吹。——
综上所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小说,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部纯粹的文学样本,去条分缕析它的艺术特质,但是,真正去体悟它的背后真意,就必须回归它创作时的时代背景与时代诉求,这样,才能读出小说作者真正潜蕴着的潜台词。
而正是这份潜台词,勃列日涅夫读出来了,而且读懂了,这是勃列日涅夫以他的特别身份,喜欢这个小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