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Introduction
向死而生,就会知道,生命的每个当下都充满意义。每个当下都值得被最大化开发它的含义
“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在修行僧的‘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落下灰烬的声响,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这恐怕是真实的。”
多年前,大约20多岁的时候,我读到川端康成的散文《临终的眼》,深深被他的这个观点所震撼:什么样的美才能值得在深深的悲哀面前被托付呢?当时我被这样矛盾而深邃的组合所吸引,美与所有人最恐惧的死亡,它们是怎么样才会和谐地并处一室的呢?
当我观看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执导电影《隔壁房间》(《The room next door》),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川端康成所言的“临终的眼”,彼此的萦绕心中的困惑,突然间得到了完美的隔空回答。
云间洒下的阳光,经松针缝隙吹来的清风,飘洒的雪花,色彩绚丽的房间,身着高纯度色服装的女主,不需要任何语言的翻译,观众很清晰地观看了一场因生命进入倒计时时,每一个瞬间被放大后,所呈现的美。纯色对比的美,大自然的美,器物的美,老去的美,友情的美,谅解的美。
总之,人间的每个美丽瞬间都被放大。那些因我们步履匆忙而被忽略的一切,当我们深深地凝视着它们的时候,它们的内在对我们绽放了。在这部电影里,观影者完全没有必要被引向“安乐死合法不合法”的讨论,这个答案一定会引起纷乱——
这个世界纷争已经足够多的,就像电影结尾之时一位宗教偏执狂想要疯狂去分辨对错一样,导演认为这没有必要,这条线索刚起了个头,很快被电影END给掐灭了,像一根刚点燃的香烟被掐死在烟灰缸里一样。尽管本人也极不赞同安乐死,但是我想,以临终之眼,看向世界,停驻中重现尘世之美,这才是这部电影最值得被赞许的地方。
01
《隔壁房间》是佩德罗·阿莫多瓦执导的第一部英文电影,讲述了两位好友在面对生命和死亡时的深刻情感故事。二位女主由朱丽安·摩尔和蒂尔达·斯文顿领衔主演,改编自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小说《你正在经历什么》。该片于2024年9月2日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获得第81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狮奖最佳影片。
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玛莎曾是一位杰出的战地女记者,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她邀请作家女友英格丽(朱丽安·摩尔饰演)陪伴在她身边,住在她隔壁房间,事实上是住在她楼下的房间。玛莎给英格丽留下暗号,只要一看到她的红色房门关上了,就意味着她已经吃下了药物宣布死亡;否则,表明她还活着。
这显然是一个不招观众喜欢的故事线,很难叙述得漂亮,但是越是大师越会喜欢这类貌似枯燥的题材。就像真正的高手根本不在乎手中有无利剑一样,很多电影大师到了晚年,都喜欢这样的不依赖情节而展开哲思与探索。
蒂尔达·斯文顿也长了一张并不讨喜的脸。自她年轻开始,她就没有与美女这样的词汇结缘。她的脸过于枯瘦,过于特立独行,总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整个故事也没有什么悬念。就像舞台上所有灯光暗下去的时候,中间亮起的光柱它需要照到一个足够惊艳的聚焦点上。我想这个聚焦点一是二位女演员精湛的演技,其次就是导演通过玛莎的临终之眼,给观众呈献了高纯度的美学镜头,用氛围感恰如其分地推动着剧情前进。
如果蒂尔达·斯文顿的演技靠着她有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将我们引向对生死最深沉的思索;那么,朱丽安·摩尔饰演的英格丽则善于演绎非常微妙的情绪。她的角色要求有时间线上的变化,从赤裸裸的对死亡的恐惧,到理解,到接受。这是一个普通旁观者对死亡从回避到正视的非常逼真的演绎。那些极为微妙的演变,被她完美诠释了。
在电影后半场,朱丽安·摩尔饰演的英格丽和男友达米安有一段关于全球变暖的对话,达米安表现出的对人类应对全球变暖的灰心丧气,他说:“我对人类会走上正途彻底死心”。
此时英格丽很气愤地反驳说,“我每天都有心理准备马莎会死在床上,但这不妨碍我跟她共享每一刻。恰恰相反,我向她学习,你也应该。因为在悲剧中仍能尽情生活,这必然会很痛苦,但我能承受。我努力活在她拥有的喜悦中,带着同样的感激。”
这段话呼应了电影开头的一个场景:玛莎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阳光,轻声问道:“什么才是活着?”这句简单的问句,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击在英格丽的心上。
02
“什么才是活着?”也是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想要回答的问题。
玛莎的一生是否都在错过什么。她的爱情因为男友参加越战留下精神创伤而错过,她与家人唯一的女儿,在缺少对女儿的陪伴中错过。她曾经重新爱过一个男人,又在兵荒马乱的工作追求中错过。回望她的一生,她需要遗憾吗?展望她的未来,她需要更加努力地配合医生治疗,去迎接期待中的痊愈吗?
都没有。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玛莎突然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她努力最大化每个当下,努力在活着的每个瞬间去绽放生命的光彩。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巧妙之处,不是通过任何话语的表述,而是通过镜头完成了对美的瞬间的捕捉,进而完成了他的叙事:
深受波普艺术影响的阿莫多瓦以其标志性的色彩美学,为影片披上了一层绚烂的外衣。病号服与护士制服的靛蓝色,既映衬出玛莎内心的忧郁与绝望,又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而在关键时刻,粉色、黄色、绿色等温暖色调的服饰,如同阳光穿透阴霾,象征着心灵的救赎,使得每一个镜头都成为视觉与情感的盛宴。
电影中的频繁出现的红色,红色沙发、红唇、红色的房门,代表着生命、火焰、激情,同时也象征着死亡与情感——死亡如同一扇虚掩的红色房门,它随时可能被风吹上。而与之形成对比的绿色,则象征着生命力与自然万物。两者几乎一同出现,如同玛莎家、别墅的家具,几乎由红色与绿色共同组合出现。两位主角的服饰色彩,也形成强弱、激烈的视觉比对,好像闯进了蒙德里安的画作。
电影里出现的艺术作品,也巧妙地完成了叙事作用。玛莎家玄关的艺术作品来自Jorge Galindo的《Flores》,后来她们寄宿的别墅客厅中挂着来自美国画家Edward Hopper的作品《阳光下的人们》。“孤独”是主旋律,但同时,生命之光也在这孤独中的绚烂绽放。如果说侯孝贤在他最后一部作品《聂影娘》里,展现了东方那种万籁俱寂而朦朦胧胧的气氛,那么阿莫多瓦营造的则是非常华丽明亮同时又极其寂静的西方美学。
最后万物被雪覆盖,画面优雅得不留痕迹。乔伊斯《死者》中的结尾一段一再被引述:“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如同川端康成在《临终的眼》里引述了众多艺术大师对死亡的理解一样,导演也在参照作家、诗人、画家和其他电影大师对生命的理解。最终他们给出的同一个答案:理解了死亡无常之含义,才能真正去领悟生命的美丽。
向死而生,就会知道,生命的每个当下都充满意义。每个当下都值得被最大化开发它的含义,那样,你会像禅师一样,听到燃烧线香的声音,像电击雷鸣一样震耳欲聋。
责编:石劼 编辑:何增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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