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的游牧爵士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蒙古音乐总是狂野中带着柔情，马头琴、长调以及呼麦，勾勒出草原上牧民的生活，风吹草低见牛羊，点点毡房在无尽的绿色中若隐若现。突然有一天，一个静谧的声音传来，它灵动、轻盈，甚至充满几何形状，与曾经的蒙古音乐形成极大的反差，像是草原上的一颗晨露，用近乎于“鱼眼镜头”的方式反观这片旷野。这个声音来自乌兰巴托的爵士歌手恩吉（Enji Erkhem）。

这个“90后”女歌手生于乌兰巴托，成长于蒙古国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父母都是蒙古传统长调的爱好者。在青少年时期，她喜欢上了音乐和舞蹈，和很多身边的朋友一样，她也梦想成为一名老师。

马丁·曾克尔（Martin Zenker）是一位德国音乐教育家，2010年时，他参加了一场在蒙古举办的马拉松越野赛，此后在乌兰巴托的音乐学校开设了第一个爵士学位课程，还主持了蒙古国家广播电台的每周广播节目。机缘巧合之下，恩吉成为曾克尔的学生，在三年的学院学习期间，她开始接触各种音乐风格，并专心打磨起自己的嗓音。

2017年，一张名为《蒙古歌》的唱片问世了，这是恩吉在乌兰巴托与慕尼黑之间辗转学习的成果。从音乐上讲，这是一张较为典型的标准爵士乐（Jazz Standards）唱片，次中音萨克斯和菲茨杰拉德式的嗓音，音乐中关于蒙古的题材反复出现，山水绿树，清幽的风景，新年的生活气息……恩吉似乎在尝试着在历史与生活、旧城与新知之间不断平衡。

在恩吉看来，蒙古音乐不需要听懂。她说，蒙古语是一种具有节奏感的语言，说出来就自带旋律。2021年，恩吉的新专辑封面由彩色的头像变成了一张充满颗粒感的极简黑白照片：一个看起来有些模糊的女孩用余光凝视着镜头，似乎在宣告着某种变化。专辑中的作品也从之前简单、典型的《青山》《木之声》变成了更为个人化的作品《日记》，或是颇为意象化的《无名山丘》。

专辑中有一首歌叫《扎布汗》。扎布汗是位于蒙古国西北部的省份，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居住着6万人。在音乐中，你依稀可以听到恩吉对于鄂特冈腾格里山、哈尔湖、草地耸立的巨石的描绘，甚至阳光照射下草地上的水汽在散尽前的升腾之感。

“有一天，我非常想念父亲，很想告诉他我有多爱他，但我不能。不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分隔两地，而是因为我们总是羞于用口头表达我们的爱。这确实是文化的关系——我们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因为爱被认为是不言而喻的。”恩吉说，父亲来自扎布汗，那个地方她很陌生，却总会浮现在脑海中，她的父亲像太阳一样遥不可及，总会带来沉重的温度。

如果说，前两张专辑记录的是恩吉蜕变的过程，那么第三张专辑《乌兰》则帮恩吉找到了更多的自我。这是一张有点先锋、前卫的爵士唱片，它的特别之处是吉他、贝斯与人声的对白，音乐俏皮，充满弹性，也带有一种安静、暮色四合的感觉。在这张唱片中她把自己优雅、有力、自在的嗓音发挥得游刃有余。

去年恩吉来到中国，在北京、上海等地巡演。在唱《Uzegdel》时，跳跃的拍子充满颜色，爵士长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是两座大小山峦；

《照片/三个影子》让人想到了传统乐器马头琴，歌声如同在黑夜之间奔跑的黑色骏马，黝暗却充满力量……

恩吉觉得，传统蒙古的音乐调式很难被“爵士化”，但如果你把传统爵士和传统蒙古音乐想象成两个人，他们就能在情感上找到共鸣，产生对白。在恩吉看来，爵士是一种情绪，而乌兰巴托的爵士是一片泛红的晚霞，这里的人是温柔而低沉的吉他滑弦。每当夜幕降临，在乌兰巴托的胖猫爵士俱乐部，能听到全世界最青涩、年轻的律动，无论是乐理上的，还是情感上的，在这里演出的年轻音乐家都是恩吉的听众，很多还是她的学生。

三联生活周刊：你平时都是如何创作的？

恩吉：其实每首歌都不太一样。我必须说，作曲对我来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意味着我没有太多经验和工具。但我喜欢在日常生活中练习作曲，我经常会有很强烈的感受，这会让我想象出一段旋律。经过一个地方、看到一首诗歌、听到某句话的时候，都能触发我的灵感。我从小就是个喜欢用笔记录下心情的人。我会经历一些伤感和快乐的事，也有很小的成功和失败，我喜欢回到家里，握着铅笔写下来，就是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好像说过自己喜欢观察那些微小的事物。

恩吉：是的，我喜欢观察生活中的小细节，都是很难察觉或是完全“隐形”的东西，比如一些气味和味道，比如天气变化时的颜色，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微笑。我想我可以从音乐中感受到一些仿佛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你在生活中可能无法察觉到它，但我能在音乐中感受到这种情绪的起伏，真实和虚幻的切换。

我有个朋友住在福格尔，那是蒙古的一个小镇，方圆几十公里只有几百个村民。有一天他邀请我去镇上游玩，并且带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平静且美好的时刻。在那里，我根据山的形状和堤岸的样子唱了一些旋律，那些旋律很有趣，我就掏出手机录了下来，不知不觉录了一个半小时。

三联生活周刊：之后你会如何处理这些灵感素材？

恩吉：当你有了大量的想法之后，就必须付诸实践，一般我会回到家里，做一些筛选，然后带着各种奇怪的想法来到工作室或排练房，与乐队一起排练，听取他们的想法和意见，这是一个让声音变得多样，且找到共鸣的过程。我们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有时候会是数周，才能在音乐的段落上找到共识。

也有一些创作的动机很简单，比如《六月九号的日记》，这首歌最初的旋律只是一段我脑海中的贝斯声。这是在疫情期间的某个无聊的傍晚创作出来的，那段时间每个人都被困在家中，我当时在慕尼黑，感到生活很无助，工作效率也很低，我就反复地想象这段旋律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最后玩着玩着就把这首歌写出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什么时候会意识到，一首歌的创作完成了？

恩吉：每首作品的情况都不相同。在录音时，我常常发现最后的结果和最初的想法不一样，我就会一边播放歌曲，一边演唱，去寻找新的感觉。表演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想法，我们不太会固执在一些“成果”上，经常会推翻一些过去的想法，无论是唱还是演奏方式上。在蒙古，我们喜欢长腔，起初听起来都很相似，但音乐在不同的乐段时会表现得不同，这会让一首歌听起来很漫长。我想我的音乐也是这样，每首歌仿佛都在“发展”，只要一直有现场演出，关于它的创作就不会完结。

三联生活周刊：你为什么给自己的音乐选择了吉他、贝斯和人声的三重奏？

恩吉：这是个好问题，我其实也在想，我之前的专辑中是有鼓和打击乐的，节奏乐器很容易帮听者找到一种“节奏框架”，这会让音乐显得复杂，特别是在爵士乐里。但我似乎很想把这些复杂的节奏拍子隐藏起来，于是这些声音就会产生出一些效果，比如少了些时间性，于是音符也能流动起来了，就像人在街上随机走路一样，很自由。

三联生活周刊：你最喜欢什么乐器？

恩吉：我现在真的很喜欢低音单簧管，这个乐器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位聪明的老太太在唱歌。我也喜欢蒙古的传统乐器，比如马头琴，我的贝斯手在演奏时，会用弓去拉贝斯，模仿马头琴的泛音。不过，我好像还没有尝试过在自己的音乐里加入蒙古乐器，因为我不想做太有形式感的事，比如一些硬拉在一起的融合。我做音乐更希望它的情感表达是有意义的。

三联生活周刊：说说你现在居住的城市吧。

恩吉：我在慕尼黑住了快六年了，我第一次离开家，进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在这里结识了很多音乐人，能自由地创作，并且能感受到大家的活力。慕尼黑也是个充满绿色的城市，但它没有大城市的氛围，挺古朴的，走到城市边缘你就能感受到那种旷野的感觉，和在蒙古有些相似，好像人在接触到旷野时才会更容易感知温馨的氛围。

三联生活周刊：但仍与乌兰巴托有很多不同吧？

恩吉：当然，我出生在那里，身体里有一种注定的东西。乌兰巴托非常独特，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全国一半的人都生活在首都，会感到那种拥挤。我常常觉得，蒙古人有狂野的一面，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害羞，都很客气，当然也很传统、保守。家乡的年轻人开始受到良好的教育，变得开放了一些，这对我们的文化有好处。

作为一位爵士音乐人，我很喜欢“双城”的感觉，这时常让我产生一种疏离，让我审视自己的生活。这几年，在乌兰巴托也出现了很多年轻的爵士音乐人，他们学习很快，有自己的想法。我现在在音乐学院定期教授爵士声乐，并且分享一些有限的经验，我能看到这些年轻人对于音乐的执着和热爱。现在乌兰巴托还开了一家名叫“肥猫”的小型爵士俱乐部，在那里，你能听到这个城市里最具活力的音乐现场。

三联生活周刊：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兰巴托这几个字总是给我一种关于夜晚的想象。听到你的《乌兰》之后，我才意识到它的本意。

恩吉：我也很惊讶，你会想到星星和夜空，但乌兰巴托实际上是“红色英雄”的意思，乌兰是我的小名，也是我第三张唱片的名字。我的父母过去总觉得我是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小乌兰”，直到有天我给他们播放了我的专辑。起初，他们没有听懂这种音乐，但从歌词里，他们听懂了我唱的内容，那是关于家乡和生活的片段。尤其是我献给父亲的那首歌，听说他总是在家里听，每次听的时候都感到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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