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格外冷,营房外头的老槐树在寒风中抖落最后几片枯叶。徐冲裹着军大衣坐在连部办公室里,第三次提笔写下转业申请。
钢笔尖悬在信纸上洇出墨点,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清晨,父亲佝偻着背站在村口土坡上,目送他登上接新兵的解放牌卡车时,雪花正落在父亲发梢凝结成霜。
那是1965年的沂蒙山区,十八岁的徐冲背着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袱,裤脚沾着赶了二十里山路溅上的泥浆。
车厢里挤满兴奋的新兵蛋子,唯有他攥着父亲塞来的三个烤红薯,胸口被烫得发疼。
老父亲在车下仰着沟壑纵横的脸:"到队伍上好好干,别学你爹当年犯浑。"
他记得自己当时别过脸不敢看父亲通红的眼眶,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跳下车——家里还有三个弟妹蜷在漏风的土坯房里,最小的妹妹发着高烧,灶台上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地瓜粥。
新兵连三个月让徐冲脱了层皮。
凌晨四点摸黑整理内务,雪地里匍匐射击冻得手指失去知觉,炮兵观测计算练到眼睛充血。
班长发现这个山东兵总在熄灯后溜到走廊背射表,月光透过铁窗在他磨破的解放鞋上投下斑驳光影。
转过年开春,他在全团炮兵比武中打出三发炮弹全中的成绩,团长亲自把大红奖状拍在他胸前,震得军装第二颗铜扣当啷作响。
毫无悬念,徐冲的晋升之路顺风顺水,1975年便荣升为连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为了一个名叫徐灿的农村兵,他在连长的职位上一干就是整整十年。
徐冲至今记得那个改变命运的午后。
连部会议室里飘着龙井茶的涩香,他和指导员隔着长条桌对峙如同两门瞄准彼此的迫击炮。
"王小勇父亲是地方领导,提干对咱们连发展更有利。"指导员掸了掸烟灰,青瓷茶杯在桌面磕出清脆声响。
“苏灿是训练标兵,他带出三个神炮手,家里五个弟弟妹妹全指着他每月八块钱津贴.....”徐冲突然扯开嗓门:"要论吃苦耐劳,苏灿能顶三个城市兵!"声浪震得墙上锦旗穗子簌簌颤动。
他冲出会议室时撞翻了通讯员端着的搪瓷缸,滚烫的开水泼在裤腿上竟浑然不觉。
那次越级汇报像枚哑火的炮弹,在机关楼里炸出满地闲言碎语。
徐冲蹲在团长办公室外走廊等了整整四个小时,透过门缝看见团长花白的后脑勺在台灯下忽明忽暗。
当苏灿的提干命令终于贴在公示栏时,干部股长偷偷告诉他:团长在党委会上拍了三次桌子,茶缸盖都崩飞了。
可徐冲没料到,这枚哑弹的硝烟会萦绕他整整十年。
八五年除夕夜格外冷清。
徐冲站在家属楼阳台上看战士们放二踢脚,红色弹壳带着哨音窜上墨色夜空。
妻子把热饺子端来时,他正望着远处靶场方向出神——那里有他带兵构筑的永久工事,混凝土里掺着他和战士们连夜搬运的鹅卵石。
"老徐,转业报告批下来没有?"妻子替他掸去肩头雪粒,"老家堂弟在县农机局......"
开春后的党委会上,团长把三份转业申请拍在徐冲面前,搪瓷缸里的茶水溅湿了红绒桌布。
"十年正连就坐不住了?当年翻山越岭给新兵连送冬装的劲头呢?"老团长突然剧烈咳嗽,摸出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暗红色血渍在白色棉布上洇开。
徐冲盯着团长袖口磨破的线头,恍惚看见父亲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
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徐冲在值班室接到紧急出动命令。
洪水冲垮了驻地附近的沂河大堤,他带着全连顶着劈头盖脸的雨幕急行军。
手电筒光束里漂浮着浑浊的泡沫,远处传来村民撕心裂肺的哭喊。当他在齐腰深的洪流中背出第七个孩子时,右腿突然被暗流里的钢筋划开半尺长的口子。
血水混着泥浆浸透军裤,卫生员撕开急救包的手直打颤:"连长,必须马上缝合!"
徐冲拄着木棍站在堤坝缺口处指挥抢险的画面,被军区记者拍成新闻照片登在《解放军报》头版。
照片里他左腿缠着渗血的绷带,右手高举着嘶吼的姿势像是要抓住漫天暴雨。
三个月后师部来人宣布破格提拔营长的命令时,他正蹲在训练场边给新兵示范火炮驻锄挖掘技巧,铁锹把上凝结的血痂蹭在掌心微微发痒。
三十年后的清明,已经退休的徐冲带着孙子回到老部队。
阳光透过新栽的梧桐树洒在营区大道上,他驻足在荣誉室玻璃展柜前久久凝视——褪色的立功证书旁,那枚二等功奖章边缘的珐琅有些剥落,像极了父亲当年军装上磨白的领章。
远处靶场传来熟悉的炮弹出膛声,恍若当年新兵连早操的军号在群山间回荡。
"爷爷,这个照片里是你吗?"孙子踮着脚指向墙上的老照片。
徐冲眯起眼睛,看见黑白影像里年轻的自己正在暴雨中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条决堤的河流。
他忽然想起八五年洪灾后团长在医院病床前说的话:"带兵打仗的人,心里得装得下整条黄河。"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粗糙的手掌在轻轻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