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由豆包生成,提示词:北宋、码头

如果这些皇帝都想做个有为帝君,大展拳脚,成天想着如何灭了夏金辽,想着北伐中原恢复故土,而不把工作重心放在发展经济上,那么赵宋王朝很可能灭亡得更早,根本撑不到蒙元在草原上崛起,“上帝之鞭”挥舞于欧亚大陆的那一刻。

撰文丨任大刚

冰川思想库的同事周贤君有着一张阔大厚实的脸,跟他的先祖宋太宗赵光义的画像很有几分相似。

他大概做梦都没想到,在赵宋王朝灭亡700多年后,另两位冰川思想库的同事在2024年度都出版了有关赵宋的畅销专著——陈季冰的《逝去的盛景》和张明扬的《崖山》——来重新叙说他们赵家先祖的繁华与最后的落幕。

这真是700多年来最堪玩味的巧合。一个宋代皇族后裔,两个极其严谨认真的作家,以及一大群热心读者,共同构建出一幅引人注意的文化现象,折射出一种微妙的社会心态。

遇到现实的精神困境,西方人会翻看《圣经》,中国人会回看历史。历史就是中国人的宗教。因为“循环”二字,真可以道尽太多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喜悦与悲凉。通过《逝去的盛景》,会更加确证这一点。

宋之前,中国从未如此繁盛,宋之后直至改革开放年代,繁盛的景象断裂了700多年。今天如果要续一种传统,无疑应该是宋朝。

但是在历史教科书和主流历史学家笔下,两宋给人的深刻印象,无非是这几个词的排列组合: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窝囊屈辱。而这个主流的、偏于官方的叙事之外,却是《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和《武林旧事》里繁华城市生活的个人记忆。官方和民间有些截然对立的叙事,不能说谁对谁错,都是真的。



▲《清明上河图》局部(图/图虫创意)

只不过,基于中国的历史研究,很多时候要用于释读现实,因此该释读历史的哪一部分,释读者是有主观倾向的。无疑,《逝去的盛景》既有对过去年代主流宋史释读的“纠偏”,也有主动运用现代经济学理论作为分析工具的现实情怀。

作者陈季冰先生研究了几百本有关宋史的文献资料,凭借娴熟的分析工具,比较罕见地,令人信服地,清理出一条宋朝从繁荣到落幕的逻辑线索。

01

宋朝的内外环境

与汉唐和元明清等大一统王朝不同,赵宋王朝建立伊始,始终承受着几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威压。

西汉时期,汉武帝刘彻耗尽文景之治积累的全部财富,解决了匈奴之患,唐王朝则自带游牧民族气质,衰败前也能处理好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关系。蒙元自身就是游牧民族政权,明王朝也是多次与北元交手,将其残余赶入大漠深处,饶是如此,也还发生过明英宗被俘的荒唐事。至于满清,也是游牧民族政权,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羁縻之策。

唯独宋朝,面对各个北方游牧民族政权,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首先,夏金辽蒙这四个游牧民族政权为什么会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紧宋朝版图?陈季冰先生在《逝去的盛景》给出了一个别样的解释——气候变化。

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在中国五千年气候变化与古代王朝的兴衰史之间,发现一条十分明显的规律:在气候温暖期,中国大多经济繁荣,天下统一,国家昌盛:而寒冷期,则往往伴随着异族入侵,农民暴动,国家四分五裂。

而从北宋中前期开始,神州大地又一次笼罩在凛冽严寒中。一旦气候变冷,北方游牧民族世代赖以生存的大草原,会因寒冷干旱而水土冻结、草场退化、绿洲干涸,生存环境显著恶化。于是,逐草而居的他们迫于生计,不得不向温暖的南方迁徙。

他们不得不与中原王朝肉挨肉地紧贴,才能生存下去。

其次,两宋有没有实力消灭北方游牧民族,或者把他们驱赶到别的地方?没有!

在传统的历史观念里,两宋300多年,只有赵宋政权是正统,夏金辽等政权都是“夷狄”。但如果摊开今人绘制的地图,就会发现,赵宋王朝的版图其实很有限,它不过地理位置优越一些而已,仅从所统治的面积看,并不存在像汉唐明清对边疆游牧民族政权的碾压式优势。因此,要战胜夏金辽蒙,殊非易事。

赵宋王朝不是不想一劳永逸武力解决“边患”问题,但可惜败多胜少,最终,只好采取缴纳岁贡等方式,赎买和平。这也是后世史家一直诟病的“积贫积弱,窝囊屈辱”。

赵宋政权之所以不能像其他王朝一样,一举荡平“边患”,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军事力量不济。

通过“黄袍加身”夺取中原政权的赵宋,对唐中后期以来藩镇割据引发的两百年战乱,有着深刻体会,这种现实和历史的教训,使赵宋对武装集团,有一种刻进骨髓的恐惧与防范。

一方面,它需要用足够的财力收买武装集团,所谓“杯酒释兵权”,是要付出对价的。另一方面,为了防止武装集团不受控制而必须听命于中央政府,不仅建立了一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低效率制度,而且把府兵制改为募兵制,以此切断武装集团与地方势力的供养关系。

再有,面对长期持续而且严重的“边患”,防止北方游牧民族搞突袭,赵宋王朝必须维持一支庞大的常备军。据《逝去的盛景》计算,这支军队的人数通常在100万—140万人之间,峰值超过200万。按照赵宋时期人口在5000万—10000万之间计算,军队/人口占比在0.01—0.02之间,相当于当下中国养着规模达到1000万—2800万规模的军队,让人目瞪口呆。

再次,赵宋王朝为何要“与士大夫共天下”?

赵宋王朝以“黄袍加身”取得天下,可谓兵不血刃,是名副其实的“和平演变”,因而这个政权跟旧政权之间,并无血海深仇。为“答谢”士大夫阶层的“襄助”,自赵匡胤立下“不杀士大夫”规矩始,就比较“善待”士大夫和读书人,非但不杀,而且尽其所能,在经济上、职位上、名誉上满足其要求。

此外,为防止赵宋王朝的人才跑到境外为“敌对势力”服务,赵宋王朝想出很多办法,吸引和留住人才。

仅此二端,使赵宋时代的编制,自始自终人满为患,冗员充斥,开支巨大。

02

永远缺钱的赵宋王朝

边患如高悬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何时落下,因此必须维持一支庞大的“国防军”。据《逝去的盛景》,几个大的中原王朝中,赵宋军队绝对人数最多,它之后的明朝军队,通常也就维持五六十万人规模。

养军队是最花钱的事情,赵宋王朝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五,花费在军队上,这是一大笔刚性支出。

问题是,花了这么多钱,养的军队却没什么战斗力。

老赵家肯定知道军队为什么没有战斗力,但老赵家就是不允许宋军有战斗力。虽然事倍而功半,但到底可以睡个安稳觉。这是一对奇怪的矛盾,却可以从赵家的根本利益角度得到解释。

除了必须养一支庞大的军队,还要花大价钱“养士”。这两大开支,就足以让赵宋王朝焦头烂额。

老赵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譬如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其他增加收入的方式方法,在《逝去的盛景》中均有详细论说。总之,在那个时代的条件局限之下,一切能增加政府收入的措施,都挖空心思地想到了,实行了。

而如果有稍许经济学常识就知道,在纯粹的小农社会,农业收入弹性很小,因之农业的税费收入,应对不了赵宋王朝庞大的政府开支。

掌握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长期浸染儒家思想,他们在经济上的应对措施,无非是从“不患寡而患不均”引申开来,从诸如西周的井田制获得灵感,实行类似于“土地国有”的政策;抑兼并,不允许私人占有过大的土地;以及打击豪强,不允许商人有太多的财富;建立“士农工商”的等级社会,等等。

但事实上,这些政策不是没有实行过,而是根本无法推行,根本原因是,一推行,政府的财税收入就减少,后果就是养不起军队,养不起士大夫,自己垮台。

因此终宋一代,赵宋王朝的财政状况表现为永远缺钱。

03

如何搞钱,是赵宋王朝的头等大事

传统的中国读书人,表面上以“求道”和修炼品格为最高旨趣,以关心“钱从哪里来,钱到哪里去”等具体问题为低俗末技,因此,过去的历史研究,多关注帝王将相,王朝更迭、士大夫所思所想,对生计民瘼,均是一笔带过,不做过多的思虑。

而赵宋王朝在内里,却不得不把“钱从哪里来,钱到哪里去”作为念兹在兹的头等大事,因此,赵宋王朝在过去年代也就成了被评价甚低的王朝。

通过浩繁的资料爬梳,《逝去的盛景》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真切的,完全可以信服的,已经站在现代化门槛边上的宋朝社会,仅举几个比较典型的例证:

其一,宋朝不仅有东京和临安的繁华,而且各地的新市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这种状况,宋之前没有,宋之后也没有,包括今天仍然存在的一些市镇,最早出现于宋代;

其二,宋朝的城市化率,已经达到20%—25%,宋之后,中国城市化率一路下降,到清末已经降到7%,重新回到20%以上,已是改革开放初年;



▲北宋开封夜景(图/《清明上河图密码》截图)

其三,明代的财政收入,大概只有宋代的40%左右,且大部分为农业收入,而北宋的财政收入中,农业方面的收入占有50%左右,到南宋末年,农业方面的收入只有不到10%,等到这个占比再次出现,已过去700多年,是上世纪90年代末了

只有工商业的繁荣,才能为赵宋王朝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养军队,养士大夫,而历代王朝所极力推崇的农业,已经逐渐被纳入到工商业发展的大潮中。

04

王朝式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财政史是一部惊心动魄的历史。

迫在眉睫财政压力,使赵宋王朝不得不善待被历朝历代所鄙视的工商业,甚至俯下身段,搞起了“招商引资”,否则,谁来养活军队?谁来养士人?因之,宋代的工商业得到迅猛的发展。

但它毕竟是一个前现代社会,赵宋王朝和他的士人们,并没有任何学理上的成套办法,来规划指导工商业如何发展,他们的诉求是只要能收到税搞到钱就行,这实际上造成赵宋王朝除了出台很多经济生活方面的律法,基本让社会处于自由放任的状况。而正是自由放任,反而促进了经济的极度繁荣。

有宋一代,边患永远没有解除,武力集团永远需要防范,士人永远需要供养,迫使赵宋王朝不得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除了一些特殊时段,长达300年,一刻也不敢放弃这个“中心”。

这造成一种匪夷所思的繁盛,赵宋王朝必须维持这种繁盛,其代价就是,老赵家除了少数几个皇帝,普遍的历史风评都不高,也可以说是昏庸无能者占了大多数。他们不得不背负这个历史的骂名。

但其实,如果这些皇帝都想做个有为帝君,大展拳脚,成天想着如何灭了夏金辽,想着北伐中原恢复故土,而不把工作重心放在发展经济上,那么赵宋王朝很可能灭亡得更早,根本撑不到蒙元在草原上崛起,“上帝之鞭”挥舞于欧亚大陆的那一刻。

历史不可假设,但可以有经验教训,同样一堆故纸,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经验教训,正如作者季冰先生所言,明清两代的统治者,试图重建一个理想中的小农社会,于是把赵宋王朝乃至蒙元做对的地方,不是作为经验,而是作为教训来吸取。但最终,他们错了,在历史的洪流中,一败涂地。

读到此处,我只能深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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