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陈垣校长担任辅仁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校长达45年,他研究了一辈子中国史,深爱了91年自己的祖国,结果自身也活成了中国史里面动人的篇章。
既是“国宝”,当走出北师大,其智慧之光为全体国民共享。陈垣图书馆(江门市蓬江区图书馆)整理陈垣校长各类资料,委托梅明顾问作公益发布,以方便学术研究,推动教育进步。
陈垣先生是我国一代史学宗师,他还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
我的老师柴德赓先生1959年撰写《我的老师——陈垣先生》,庆贺陈先生 80华诞。文章从3个方面谈自己的切身体会,以表自己的景仰和祝颂,其第一点就是“教学工作”,列举事实,颂扬“陈老师热爱教育事业,积极培养青年、关心青年的成长”。
左一柴德赓
白寿彝先生为纪念陈垣先生百年诞辰,以《要继承这份遗产》为题发表论文,也首先称道“援庵先生从事教育工作七十余年,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
右一白寿彝
抛去早年任小学、中学教师不算,1922年陈先生开始担任北京大学研究所的导师,后历任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燕京大学历史系和史学研究所教职,包括1926年年初出任辅仁大学校长,直至1952年,年过古稀,从未离开高校的讲坛。
在现代史上,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厦门大学校长陈嘉庚等,光耀史册、群星灿烂,为我国高等教育作出了不朽的贡献,但是像陈垣先生执掌辅仁这样的名校,既是校长,又当教师,孜孜不倦奋战在教学第一线,且坚持到古稀之年者,实为罕见。
左一白寿彝
教师是崇高的事业。封建社会讲“天地君亲师”,教师与天、地、君王、父母并列。新中国将培养下一代的重任托付给教师,陈垣先生将此看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作为一位著作等身的史学大师,他甚至提出:“做一个优良教师,就非进行科学研究不可,科研是提高教学质量的主要手段。但教师的科学研究,主要是为教学服务。”正是这种高尚的情怀,陈先生毕生奋斗,执掌名校之长,又须臾不离三尺讲坛,培养了大批人才,为教育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为我们树立了教师的典范、光辉的楷模。
右一柴德赓
陈垣先生学识渊博,早已为世熟知,但为了教好课,他还是倾全力作准备。柴师亲见,1942年他为辅仁大学研究生开“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一课,从《大藏经》及有关史料中搜集资料加以研究,写成论文底稿,再来讲授,惊叹“真是以狮子搏象的精神来备课”,为这种高度负责的精神深深感动。
陈先生的课堂教学也形成了自己独特、堪称经典的方法。在传授传统基础知识的同时,特别重视培养学生独立获取知识,独立从事学术研究的能力,让学生会读书,会研究。史念海先生说:“以前有人说过:‘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援庵先生不仅要人看鸳鸯绣,而且是在度人以金针。”这一卓越的教育理念最能体现在陈垣先生所开创的“中国史学名著评论”和“史源学实习”课程。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陈垣先生先后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开设“中国史学名著评论”“元史目录”“中国基督教史资料目录”“佛教史籍概论”等多门目录学课程,传授治学门径。
柴先生说,以往授目录学,“讲书的源流和版本多,对书的内容及如何利用这部书就讲得很少,而且他们是专讲目录之学,并非把它作为基础来搞学问。陈先生搞目录学,是把它作为工具,作为手段,通过它掌握材料,做科学研究”。就我见到的几份陈垣先生史学名著讲授记录看,给本科生讲,主要是廿四史、通鉴,每次都有不同;而给研究生,则廿四史、通鉴以外,编年体、纪事本末体、政书乃至方志、目录等门类皆有介绍。
陈垣先生介绍史学名著,也谈这些书的作者、源流、版本,但核心是讲它们的史料价值。他以文献的史料价值为基准,将名著分为资料书、参考书、工具书,分得清清楚楚,教导初涉史坛的学生如何去读书,去搜集掌握第一手资料,引导学生进入史学殿堂之门。
李瑚先生于1947——1948年随陈垣先生学习史源学,其《“史源学实习”听讲笔记》记载,陈先生在该课开讲时说:“史源学十五年前在北大开过,选此课者当皆已成才。”据此,陈先生1932年在北大讲授“史源学实习”,首创了这一经典课程,其目的是“择近代史学名著一二种,一一追寻其史源,考证其讹误,以练习读史之能力儆惕著论之轻心”。
具体来说,是“取清儒史学考证之书如顾氏《日知录》等为课本,注重实习,因其所考证者而考证之,观其如何发生问题,如何搜集证据,如何判断结果,由此可得前人考证之方法,并可随时纠正其论据之偶误,增加本人读书之经验。研究生必修”。这是集学会读书、追寻史源、发现问题、进行考证,诸多实践训练于一统的课程,其培养学生研究能力的目的十分明确。李瑚先生的《“史源学实习”听讲笔记》、刘翰屏先生的《励耘书屋受业心得》,以及陈先生的范文,陈先生批改的刘翰屏、李瑚作业的影印手稿,都可以使我们领略到这一课程的概况以及学生训练后所取得的实效。
这样的教学,学生受益无穷,但对于老师来说,这种课程,没有献身精神,没有博览群书的功力,没有驾驭材料进行研究分析问题的高超本领,是开不了的。陈先生开这个课程,完全是为了学生。能力的培养贯串在陈先生的整个教学生涯之中。
我生也晚,没有可能接受陈先生亲炙。但我非常幸运。柴德赓先生于1955年调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1956年我以速成师范毕业有3年教龄的小学教师调干考入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成为柴先生的学生。
他为我们开设“历史要籍介绍”。课前发讲义,课堂上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内容比讲义更丰富、更生动。配上飘逸俊秀的板书,听先生的课不仅是享受,也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一个优秀的老师,他的课堂教学就应该这样引人入胜。我从柴师的课堂教学推想,陈垣先生当年的课堂教学是如何的精湛!
“历史要籍介绍”讲了60多部要籍,讲授中涉及的相关典籍又数倍于此。学下来不仅对于这些要籍的作者、体例、内容、价值等有了初步了解,关键是,它们之中,哪些是应该精读的材料书,哪些书是参考书、工具书,以及它们在研究过程中的地位、价值和功用都有了清晰的了解。
更值得强调的是,柴师在授课过程中,以“因事附见”的方式,结合史家、名著鲜活生动的逸事,将作为一个史学工作者应该具备的史家情怀、史学素养及治学方法,如对史源的追寻,对史料的竭泽而渔、分类、鉴别、考订,长编的制作,札记的撰写,等等,娓娓道来,兴味盎然,润物无声,让我们受到熏陶和教育,为日后从事史学研究树立正确的规范。记得柴师曾反复引陈垣先生的话,文章写好,要放一放“陈酿”,我现在还有存放二三十年的未曾发表的文章。
在柴师的引导下,钻图书馆成为日常爱好。所讲要籍都尽可能找来见了面。刘知几、赵翼、钱大昕、王鸣盛等人的史学评论著作,更经常翻阅。当时史学方面的刊物很少,就《历史研究》《历史教学》《新史学通讯》(后改《史学月刊》数种),我也拿来读。说实在的,很多都读不懂,囫囵吞枣,一知半解。但是培养了兴趣,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日积月累,不仅增加了学识,还锻炼了思维能力。对柴师课堂上所指点的研究途径和方法,也有了更深的体会,实际上无异于读了一次研究生。
1960年10月,我毕业被分配到内蒙古教育厅工作,1961年调入内蒙古师范学院任教。柴师专程去苏州古籍书店文学山房为我购买了涵芬楼影印殿版前四史。我按照柴师的教导开始系统阅读这部前四史,小有心得,写成札记。1963年在札记的基础上写成《战国历史上的匈奴》和《关于陈胜吴广起义的口号》两篇短文,先后在《光明日报》1963年4月10日和同年8月14日《史学》周刊上发表,从此走上了史学研究的道路。
当年柴师来信,深情地给我鼓励,并转达北大老师的夸奖,说我“会读书”。著名蒙古史元史学家周清澍先生为我的论文集《明代蒙古史丛考》作序,说我是“自学成才,有突出成就的学者”。“突出成就”是周先生谬赞,实不敢当。我的学历确实仅仅是本科毕业,作为边疆地区普通师范学校的年轻助教,在专业领域无从得到名师指点,但我在本科期间就已在柴师的精心教导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所取得的成绩都是在这基础上通过努力取得的。现在回过头来看,特别是认真读了青峰先生所藏援庵先生《中国史学名著评论》,深深体会到柴师的学术以及“历史要籍介绍”所体现的教学理念和方法,完全是陈垣先生的传承。
内蒙古师范学院创建不久,图书资料十分贫乏。魏晋南北朝基本史料仅《后汉书》《三国志(晋书》以及南北朝八书二史、《资治通鉴》《世说新语》《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等不多几部,校内图书馆还能找到,于是选择这一时段作为自己的专业方向,开始攻读陈寅恪、唐长孺、周一良先生的论著。在接受“北陈”陈垣先生治学理念的基础上,转向“南陈”陈寅恪先生的专擅领域。来新夏先生说:“我受业于陈垣老师,但也读过多种陈寅恪老的著作,后学不敢妄议前辈,只觉得二老各有优长,如果冒昧第比喻,读寅老的著作时有‘鸳鸯绣了从教看’,让人有一种望之弥高的感觉,而读陈垣老师的书和听讲及读范文都有“不吝金针度与人”的感觉,使人能以把握,这在选读‘史源学实习’一课程时,尤感深切。”
田余庆先生《接替陈寅恪,树立了一个新的路标—— <唐长孺全集> 首发式上的发言》也说:“唐先生的治学思辨能力很强,有自己的巧思。上世纪四十年代,陈寅恪先生当选为英国科学院通讯院士,英方举了他三篇代表作,篇篇都有巧思,一篇是《支愍度学说考》,一篇是《东晋南朝之吴语》,一篇是《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
读唐先生文章,能够得到这种感觉的也不少,如《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看起来是一篇小文章,却带出一个大题目。这不光是学术素养和理论水平的问题,还要有很高的悟性和很丰富的灵感。就这方面来说,唐先生有很多可学的地方,常常让人回味无穷。古人说大匠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前辈学者并没有教我们如何把他们治学的‘巧思’学到手,只有靠我们深深地去体会。”两位先生所言极是。
我想说的是,尽管我所学只是皮毛,成果也很少,但根据自己学习的体会,受过陈垣先生学术的训练,再去深深体会陈寅恪先生的学术,应是一条比较有效的治学途径,还可以避免“走火入魔的危险”。
陈垣先生在教学以外,对学生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据柴师和刘乃和先生回忆,很多不是弟子的人,也通过信件得到了他的指导,最后成为他的学生,这种大爱,有教无类,正是教育家的本色。陈垣先生给我们树立了一位教师的光辉榜样。怎么当教师?就应该像他那样去当!我切身体会,我的老师柴德赓先生做到了。我们也要努力去做。
今天我们国家各项事业都在蓬勃发展,高等教育无论在规模、设备还是水平上都是陈先生、柴先生当时无法比拟的。现在我们纪念陈垣先生,就是要传承陈垣先生和他的弟子柴德赓先生等老一辈的崇高风范,将培养优秀的决定祖国未来各项事业命运的年轻接班人,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将陈垣先生以学生至上,着力培养学生科研、教学能力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编辑 | 蓬江发布编辑部
来源 | 人民号、曹永年(内蒙古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