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酸枣刺上,爷爷的烟袋锅子已经磕在青石门槛第三回了。我缩在被窝里数着窗棂透进来的光斑,听见羊圈里此起彼伏的咩咩声,知道那几只揣着羔子的母羊又要生了。
"虎子,给羊添把草料!"爷爷的布鞋底在院里蹭出沙沙的响动。我慢吞吞套上褪色的蓝布衫,春寒顺着袖口钻进来,激得人直打哆嗦。羊圈里蒸腾着温热的气息,二十三只黑山羊挤挤挨挨,最肥硕的"黑牡丹"正用犄角顶开抢食的同伴,它隆起的肚皮下垂着,像坠了个鼓囊囊的面口袋。
日头爬上东梁时,爹从县城打来电话。老式座机在堂屋八仙桌上震得嗡嗡响,我贴着冰凉的听筒,听见电流声里夹杂着工地的敲打声。"麦子返青水记得浇透,你爷腿脚不灵便..."爹的话被切割得断断续续,最后传来妈细细的嗓音:"虎子要的复读机,等收完麦就捎回去。"
我把去年掰的玉米秆剁成寸段,刀刃在青石板上磨得锃亮。羊圈墙上糊的旧报纸泛着霉黄,某处"农民工返乡专列"的标题下,爹妈裹着军大衣挤在绿皮车过道里的照片早被灶烟熏得模糊。黑牡丹突然焦躁地刨起前蹄,身下的麦秸窝洇开暗红的水渍。
爷爷蹲在圈门口卷烟叶,旱烟丝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头胎母羊最熬人。"他往搪瓷缸里兑着烧酒,羊水特有的腥膻味混着酒气在空气里发酵。我攥着麻绳的手心沁出汗,看黑牡丹的瞳孔在阵痛中放大成两汪墨潭。
第一声孱弱的咩叫撞破春寒时,西边梁上的野杏花正开得汹涌。湿漉漉的羊羔裹着胎衣,像团颤巍巍的云絮。爷爷把烧酒喷在旧剪刀上,"咔嚓"剪断脐带。母羊转头舔舐的动作温柔得让人鼻酸,它粉红的舌头卷过羔子蜷曲的绒毛,在晨光里织出一片金雾。
邮递员的自行车铃铛惊飞了麦场上的麻雀。汇款单别着妈手抄的英语单词,油墨印着"建筑工地安全员培训合格证"。我把去年秋收留的枣木削成小羊形状,刻刀划过木纹时,听见爷爷在窑洞顶上晒豆种,他哼的秦腔混着羊叫,被春风扯成长长的丝线。
谷雨前夜,黑牡丹突然不肯进食。它原本油亮的毛色黯淡下去,乳房胀得像灌满水的皮囊。爷爷举着马灯在羊圈守到后半夜,我蜷在麦草堆里数星星,听见老羊倌给母羊灌草药的咕咚声,混着远处火车的汽笛,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荡出回响。
晨光熹微时,我摸到黑牡丹冰凉的后腿。它身下三只羊羔还在本能地拱着乳头,最小的那只前蹄蜷曲,像片未舒展的嫩叶。爷爷蹲在墙角抽完半袋烟,起身从柜底翻出蓝布包袱,里头裹着爹当年没带走的初中课本。
"明早背麦种上山。"老人把课本塞进我怀里,羊粪蛋在火塘里爆出噼啪的响。炕头的收音机滋啦滋啦播着农技讲座,窗纸被月光泡得发蓝,照见扉页上褪色的钢笔字——那是二十年前爹在书角画的卡通羊。
布谷鸟叫醒清明时,我在梯田遇见逃学的二妮。她辫梢系着城里流行的玻璃丝,蹲在地垄剜荠菜。"你爹妈寄的磁带,能借我听听不?"她手腕上的电子表闪着绿光。我攥紧衣兜里的英语磁带,山风卷来农药厂刺鼻的味道,远处推土机正在啃食老坟场的柏树林。
黑牡丹下葬那日,崖畔的野桃落了一地胭脂。爷爷把死胎裹进麦草席时,我发现他拿烟的手在抖。新生的羊羔追着蒲公英打转,它们柔软的蹄印叠在去年爹妈离家的车辙上,被一场急雨冲成模糊的泥泞。
小满那天,二妮的复读机在麦垛后沙沙转动。磁带里飘出陌生的伦敦腔,和着布谷鸟的啼鸣在山谷回荡。我摸出刻好的木羊,她摘下一串槐花别在我衣襟。风吹动灌浆的麦浪,远处传来爷爷呼唤羊群的吆喝,苍老的声音掠过抽穗的田野,惊起一群灰扑扑的野鸽子。
夏至未至时,爹妈终于出现在山梁尽头。他们提着印有外文字的塑料袋,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羊群突然躁动起来,头羊的铜铃铛响成一片。我数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掌心木羊的棱角硌得生疼。黑牡丹留下的羔子蹭着我的裤腿,它新长的犄角还带着绒毛,在暮色中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