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保利山东省会大剧院隆重呈现了“星光灿烂·典藏版”黄梅戏《女驸马》。该演出由马鞍山四季戏曲剧院携手多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联袂打造，吴琼、杨俊、吴亚玲、袁玫，火遍全国的黄梅戏“五朵金花”中的四人都来济登台，还有蒋建国、张辉、刘华、姜青等黄梅名家携手献艺，强大阵容演绎经典，打造了一场融合传统戏曲精粹与现代舞台美学的艺术盛宴，让戏迷久久回味。
演出开始前，艺术家们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山东观众熟悉黄梅戏、喜欢黄梅戏，内心还保留着我们的‘高光时刻’。如今我们不再年轻，仍然愿意上台通过一场场戏、一个个人物，把累积数十年的艺术感悟表达出来，唤起大家对传统文化的美好情愫。”黄梅名家吴琼说。
星光灿烂，续写传奇
在山东上演的这场《女驸马》被称为“星光灿烂·典藏版”，是因为参演的都是重量级艺术家，他们分获上海白玉兰奖、中国戏剧梅花奖、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中国曹禺戏剧奖等国家级别艺术大奖，代表着业内顶尖水平。黄梅“顶流”齐聚济南，无疑让戏迷收获极致的视听享受。
“典藏版”在参演艺术家心中还有另一重重要意义——他们同为安徽省艺术学校黄梅戏表演班80届毕业生。经历几十年的兜兜转转，年过花甲又再度聚首创排演出儿时学习的《女驸马》，这个过程温情满溢。
“我们1975年入学，一起训练基本功、一起学戏整整五年。”黄梅名家吴亚玲告诉记者。彼时，他们上排练课就是学《女驸马》《天仙配》中的精彩片段。日复一日在排练厅的打磨，让这批正值芳华的年轻人不仅练就了扎实的功底，更结下深厚的同窗情谊。后来，这批学生中不少被“掐尖”选入安徽省黄梅戏剧团，这批新生力量恰逢其时地填补了剧团青黄不接的人才断层。
改革开放后，黄梅戏迎来传统剧目重排热潮，得到了社会各界强烈反响。1981年10月，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应邀访问香港，这是黄梅戏第一次访港，演的是《天仙配》《女驸马》和《罗帕记》。首演大获成功，港媒以“五朵金花”盛赞吴琼、吴亚玲、袁玫、杨俊、马兰五位旦角，这个充满时代美感的称号也在当地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下不胫而走，“五朵金花”迅速成为热点文化现象。她们的巡演广告“青春靓丽，好听好看”的八字宣传语成了黄梅戏复兴的鲜明注脚。
“我们的情谊超过了50年，能再同台特别难得。”吴琼动情地说，“那时候大家都是20岁上下的年纪。年轻，有一把子力气，在台上演一整天、一天连演3场都不觉得累。几十年了，我们从田埂演到剧场，回想这些，万分感慨。今天老友同台，不仅召唤起观众对我们、对《女驸马》的美好记忆，也将我们累积的情怀借舞台尽情抒发。”
“金花”不是温室里的摆设，都是经霜历雪的腊梅。这部“星光灿烂·典藏版”《女驸马》展开巡演，就是在续写传奇。即便在戏曲低潮期，这些艺术家或坚守舞台，或投身教学，始终以不同方式延续着黄梅戏的血脉。如今，当年惊艳香江的“五朵金花”虽已鬓染微霜，但她们跨越数十载的故事，已然成为改革开放后中国戏曲复兴的生动缩影。
“小调勾人”，历久弥新
《女驸马》是一部极富传奇色彩的古装黄梅戏，讲述了湖北襄阳道台之女冯素珍与李兆廷自幼缔结情缘，后因李家遭奸臣陷害家道中落，婚事被后母王氏横加阻挠的故事。冯素珍为救李兆廷，女扮男装进京应试，高中状元后被钦点为驸马。洞房花烛夜，冯素珍露真容，其赤诚令公主深受触动，二人联手智斗皇权。最终皇帝收冯素珍为义女，赦免李兆廷，有情人终成眷属，谱就千古佳话。
这出经典剧目首演至今已近七十载，依然常演不衰。女扮男装、金榜题名、智破天威的故事架构，赋予其双重艺术张力——既彰显冯素珍以女儿身挑战封建桎梏的反叛精神，又饱含“为爱破釜沉舟”的纯粹情感内核。
当下有年轻观众认为女主角过于“恋爱脑”。对此，吴琼阐释：“冯素珍承载着中国人最深层的情感密码。她乔装赴考、冒死闯殿，彰显的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传统美德。这种为爱孤注一掷的纯粹性，在价值多元的当下反而更显珍贵。”
“现代人或许难以共情‘舍命为爱’的决绝，但戏曲本就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复刻。”吴琼说，“好比七仙女甘落凡尘、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些故事呈现的都是国人理想化的精神世界。当我们演绎冯素珍时，依然能与这种纯粹性产生强烈共振——这正是传统戏曲对现代社会的情感补位。”
谈及黄梅戏的艺术特质，吴琼忆起词坛泰斗阎肃的妙喻：“豫剧是大腔大调，讲究‘一刀子见血’；你们的黄梅戏，称得上‘小调勾人’啊！”
讲到这儿，吴琼即兴唱了起来：“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锣鼓儿闹嘈嘈哇……”
这是《夫妻观灯》的经典唱段，其旋律鲜明地体现了黄梅戏传统音乐的特点，主要以“彩腔”和“观灯调”表现。整个表演热闹喜庆，还有人声和锣鼓交替进行的表演形式，好似一问一答，轻松诙谐。
“你听，这里面的唱词正儿八经的只有几个字，其他都是虚词。但恰恰是这些‘喂却’‘呀嗬嘿’的虚词，把市井百姓的欢腾劲儿全勾出来了。”吴琼认为，黄梅戏源于田间山野的民歌小调，其魅力正在以俗为雅——衬字虚腔强化情感张力，方言俚语浸润生活气息。“黄梅戏差不多一个字一个音符，其实和人们的欣赏心理特别合拍。同时，它的语言接近普通话，大家都能听得懂，欣赏起来不受地域约束。”她说。
相较其他剧种，黄梅戏的表演程式更显质朴。“比如执马鞭、起霸这些基本功，京剧讲究‘范儿正’，我们则侧重生活化。”吴琼比画着身段说，“真正让黄梅戏跨越南北的，还是它独特的声腔体系。说直白些，就是接地气。像‘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这种明快旋律，能直戳百姓的欢喜心，符合劳动人民对民间艺术作品的认同和期许。当然，黄梅戏也有缺点——悲情弱一些。可话说回来了，百姓平日里辛苦劳作，听戏不就图个欢欢喜喜吗？”
当晚演出现场观众的反应也进一步印证了吴琼的观点。当黄梅名家杨俊饰演的冯素珍在状元府唱出那段经典的唱词——“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新鲜哪”，女儿家的娇憨与状元郎的倜傥浑然天成，赢得满堂喝彩。谢幕时分，台上台下同唱《天仙配》经典段落，氛围分外热烈，这一段刻入中国人文化基因里的唱腔，在整个剧场内回响。炽热声浪流转中，映照出大众对黄梅戏的情愫、对美好生活的永恒向往。
你们可“抄”着好戏了
在山东站戏迷见面会上，吴琼对专程赶来的外地粉丝笑着说：“你们可‘抄’着好戏了。”这句带着皖南口音的俏皮话，在演出当晚化作满台生辉的艺术呈现。
大幕拉开，《女驸马》的经典故事在舞台上再度闪光——杨俊塑造的状元冯素珍眉梢眼底有少年得志的意气，又暗藏女儿家的忐忑，“英气里还带着三分娇”；转至“洞房陈情”重头戏，冯素珍的另一扮演者吴琼以技传情，通过精准的声腔控制与肢体语言，将人物忐忑与坚韧处理得层次分明，与公主对话时下颌微抬、眼神清正，维持驸马仪态，对方转身时眼帘低垂、指尖轻颤，瞬间泄露女儿情态，这种分寸感让身份错位的戏剧张力始终在线；黄梅名家蒋建国与吴亚玲伉俪携手登台带来了教科书级示范，冯益民每句念白都如古琴余韵一样沉稳，公主精灵般的眼波流转自如；还有黄梅名家张辉（饰刘文举）和刘华（饰皇帝），这对君臣组合也是“黄金搭档”，特别是张辉塑造的刘文举更是打破了配角的脸谱化窠臼。一句拖腔悠长的“状元公，请——”，舌尖上的抑扬顿挫好似暗藏无数心绪……精湛演技收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和掌声，印证着艺术家们兑现的不仅是承诺，更是对传统的诚意致敬，对艺术的执着坚守。
蒋建国感慨：“如何演绎这些故事、诠释这些角色，实际我们早已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但每次还会万分认真地排演。直到今天走台，大家仍然相互提意见，这个说‘你这个地方晚了’，那个说‘你那里还要调一调’，不敢有丝毫大意。说到底，还是怀揣着一份热爱黄梅戏的初心，抱定了‘戏比天大’的信念。”
“我的父亲是临沂人，在老家演出我更得尽全力。”刘华表示，“戏曲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我们把青春献给了这份事业，势必一生都会坚守在这个领域。我想做的、要做的、能做的就是一件事——把戏唱好！”
张辉则笑着对记者说，“有的观众问，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不在家休息还要唱？我觉得一来是因为唱戏有益健康。二来，还是内心有深沉的爱。歌唱家张也的一首歌叫《粉墨情缘》，里面有句歌词是‘满宫满调/唱得泪花开/浅吟低歌/唱得头发白’，我觉得用在我们这些同学身上一点不为过。吴琼今天还是带病演出呢！大家都有些坚韧的劲头在。我们希望《女驸马》《天仙配》，包括马上要推出来的《江姐》，都能够给更多人，特别是年轻观众留下一些足以回味的好东西，甚至引发更多的思考，进一步带动更多人爱上黄梅戏，大力支持这个剧种。”
“上台再演《女驸马》，最大的感受是幸福。”袁玫动情地说。再度回归黄梅戏舞台，她在剧中扮演冯素珍的继母冯夫人。这是个反面角色、戏份也不多，但袁玫依然用卓越的演技精准诠释，比如棒打鸳鸯睥睨冷眼的疏离姿态，将门第偏见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印象深刻。
袁玫的另一个身份，更为大众熟知——1984年，袁玫被87版《红楼梦》剧组选中出演了袭人一角，成为国人的经典记忆。演出袭人这个角色“似桂如兰”的气质，袁玫学习黄梅戏时下的功夫起了大作用。“很多人说，艺术功夫在身外。纵观那一版电视剧《红楼梦》，其中大多数主角扮演者是戏剧演员。邓婕学的是川剧，晴雯扮演者学的是京剧，演宝玉的欧阳奋强是学川剧的，还有演平儿的、演柳湘莲的学的是扬剧，大家基本科班出身，不少还和我一样是从小学起。现在回想，这对于创作角色有巨大的帮助。有了唱念做打的功夫在身，演员走起路来的韵味都不一样。抬手迈步，既是生活也是艺术。”袁玫说。
即便后来，袁玫从戏曲界转向了影视界，离开舞台多年，她仍心系黄梅，坦言参与此次《女驸马》的创排，最为自豪的是，同出一个艺术摇篮的老同学，仍能给观众带来一场炉火纯青、风格统一的演出。“能参与演绎这部经典之作，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心灵的回归。”袁玫说。
传统未过时，创新有底气
和戏曲家交流，最常谈及的话题就是“未来如何传承发展”。对此，他们都表达了各自的感悟——
杨俊认为，当马鞍山四季戏曲剧院掌门人姜青召集80届黄梅戏表演班的老同学排演这版《女驸马》时，这场重聚已超越普通演出，助力了他们创新推广黄梅戏。
“演出场场爆满，掌声雷动，是我们最荣耀的时刻。这就是传统戏曲的魅力，给演员带来了自信和底气。”杨俊说，传承、发展和创新是永恒的课题。事实证明，传统文化是戏曲创作的巨大宝库，演员应一如既往地从中汲取创作素材、创作灵感和创作力量。同时，传统戏曲得以绵延传承，既需要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剧本，又必须注重人才的培养与发展。只有这样，黄梅戏才能枝繁叶茂，其美感才能深入人心，焕发出更加旺盛的生命力。
创新发展也面临挑战。蒋建国认为：“提到黄梅戏，大家脱口而出的是《天仙配》、《女驸马》，这两部戏确实是金字招牌，不仅国内认可，在东南亚都吃香。但我们其实年年都在排新戏，能让观众记住的、能流传的经典唱段为什么这么少？问题不全在艺术水准，戏曲界向来重创作轻宣传，这个短板得补上。这不能埋怨观众，更不能埋怨市场，要看你为观众和市场做了什么。戏曲不一定要成为流行爆款，但如果剧场里坐的都是老年观众，那就是一种悲哀，如果黄梅戏与年轻观众擦肩而过，说明它的未来生存有问题。我们现在多作各种探索，就是要把黄梅戏送到年轻人眼前。”他还以四季戏曲剧院为例：“这个民营剧团既坚持排演《女驸马》等传统剧目，又推出新编戏，通过‘经典引流+创新留客’策略，在年轻观众中打开市场，这种实践也是在寻找传统戏曲蓬勃发展的可能。”
经典之所以永恒，在于它既是文化根脉的守护者，又是时代精神的容器。当戏曲人不再纠结“传统是否过时”，而是专注“如何让传统照亮现实”时，那些跨越千年的忠孝礼义，自会在现代剧场里生长出新的精神力量。
（大众新闻记者 田可新 实习生 孙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