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镇的王二虎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专爱糟践活物,前日刚烧了李寡妇的鸡棚,今儿又跟鸟窝较上劲。
这会儿正拎着弹弓往老槐树梢瞄。树杈上有个脸盆大的喜鹊窝,里头隐约露出抹黄边。
“龟孙子还敢瞪我?”二虎朝探头的小鹊啐了口,三下两下爬上树。
从鸟窝里拨走几颗蛋,窝底竟露出张泛黄的纸。
他捏着鼻子拎起来,黄纸皱得跟腌菜似的,抖开一瞧,是张宣统三年的欠条:“今借周福根现大洋二十块,月息三分。立据人王有财。”
落款处洇着团黑褐色的污渍,细看竟是人血干涸的痕迹。
“呸!老掉牙的废纸!真他娘晦气!”二虎揉成团往河里一抛,正巧砸中个钓鱼老翁的斗笠。
钓鱼的老头姓周,镇上人都叫他老鲤头。
纸团掉入水里后漂到脚边,他展开一看,手抖得像筛糠。
当夜挎着鱼篓敲响了王家大门。
二虎叼着牙签骂骂咧咧:“老棺材瓤子找死啊!”
老鲤头颤巍巍递上血契:“这……这是你爹的债……”
“放你娘的屁!”二虎夺过纸撕得粉碎,“老子爹早死了二十年,轮得到你放屁!”
碎纸扬了老鲤头满脸,混着唾沫星子粘在皱纹里。
三更天,二虎撒完尿回屋,见饭桌上摊着张完好的血契。油灯映得那团血迹发紫,像只睁开的眼。
“这……这废纸怎么又回来了?”
从未低过头的恶霸偏不信这邪,哆哆嗦嗦摸出火折子点燃了那张陈年黄纸。直到亲眼见着烧成了灰,这才安心回屋躺下。
“虎子!虎子!”
隔天一大早,里屋传来老娘撕心裂肺的嚎叫。
二虎进来看到熟悉的泛黄纸张后,双眼瞪得溜圆:“怪了……还真撞鬼了?”
瘫了半年的老太太此时竟直挺挺坐起,枯手指着床头放着的血契:“快……快把这东西供到你爹坟头!”
二虎后背蹿起凉气:“娘你疯了?这破纸……”
早饭过后,老太太看着坐在面前的老鲤头,心揪成一团。
“大妹子……”老鲤头抖着欠条,“这上头周福根,是俺爹。”
二虎眼一瞪,伸手就去抢那张纸。
“啪!”老太太甩了他一嘴巴,力道大得不像久病之人:“混账!这是你爹的买命钱!”
二十年前,王有财还是个走街货郎。
那年他媳妇难产,接生婆要二十块现大洋才肯救命。王有财跪遍全镇,只有周福根肯借,条件是月息三分。
“你爹在周家粮仓扛了三年活抵债。”老太太摩挲着欠条,“腊月二十三,粮垛塌了……”
二虎脑子里隐约有个画面:一副棺材抬回来,裹尸布渗着血,里头塞满稻壳。
老鲤头叹气:“那晚俺爹揣着欠条上吊了,说不能要人命钱。”
二虎被老娘揪着耳朵到坟地。
纸钱刚点燃,旋风卷着火苗直往周家祖坟窜。
老太太突然指着碑文:“虎子你看!”
月光下“王有财之墓”竟渗出暗红水渍,闻着有股铁锈味。
老鲤头突然跪下磕头:“王老哥,俺替爹还债来了!”
说着掏出个布包,里头是二十块带着绿锈的银元。
“不够……”坟头突然传来叹息,惊得二虎一屁股坐地上。
只见老爹的墓碑裂开道缝,爬出条赤链蛇,尾巴上拴着串铜钱。
赤链蛇往西山游去,三人举着火把追到乱葬岗。
蛇钻进个塌了一半的坟包,二虎扒开碎砖,露出具朽棺。棺里除了白骨,还堆着二十个银元宝,每个都刻着“周”字。
老鲤头老泪纵横:“这是俺爹埋的赔命钱!”
当年周福根变卖家产凑了银元宝,想偷偷还给王家,却在半路突发急病死了。
二虎抱着银元宝下山时,后脖梗子凉飕飕的。
过河时木桥突然断裂,银元宝“扑通”掉进深潭。他扎猛子去捞,恍惚见潭底躺着两具白骨,手骨紧紧扣在一起。
“爹!周叔!”二虎呛着水喊。
白骨突然散开,银元宝自个儿浮出水面。
老鲤头在岸边直念经:“了了,都了了……”
自那日后,王二虎像换了个人。
把强占的田地还给乡亲,带着混混们修桥铺路。
有人说见他月夜往乱葬岗送酒,坟头总摆着两碗三牲。
青龙河年年发大水,唯独冲不垮王二虎修的青石桥。
桥墩底下嵌着块石碑,刻着“王周二姓共筑”,落款处盘着条赤链蛇纹。
清明那日,九十岁的老鲤头在桥头钓鱼。二虎搀着娘来上香,忽见两条红鲤鱼跃出水面,化作青烟往西山去了。
老太太抹着泪笑:“老头子跟周大哥吃酒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