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前155年?—前80年),河南洛阳人,西汉时期政治家、理财专家、汉武帝的顾命大臣之一,官至御史大夫(纪检方面的全国老大,三公之一)。而且,桑弘羊的政治生命很长,一共活了70多岁,有60多年都在做官。

但实际上,这个人就是一个顶级生意人。如果不能牢牢把握其生意人的本质,是不太可能读懂他错综复杂、备受争议的一生的。



桑弘羊出生在洛阳的一个富商家庭。

而商人在当时那个年代是不受社会尊重的,为啥呢?因为中华民族是农耕民族,农业才是国家和百姓的生存之根本,商人与民争利,对农业和农民伤害性极大,进而破坏了整个社会的生态。所以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都是比较推崇“重农抑商”的,商人的社会地位一直不是很高。

也就是说,桑弘羊的出身是富而不贵。

但同时,出将入相、封土拜爵的出仕立功思想是大多数人的主流价值思想。

这也就造成了生来富裕的桑弘羊对踏入仕途有着极其强烈的意愿。

可按照历史传统,仕途对商人是不太友好的,之前以商人身份参政的成功典型可能也就吕不韦同志有点咖位。



但是,这个时候又必须要说到西汉初期的那个特殊政治环境了。西汉的前几十年,其实皇权谈不上什么自身强大,比如著名的汉文帝,刚登基的时候就是被视为一个傀儡皇帝的。皇权不够强大的情况下,皇室要想夯实自身的权力地位,就会大力从民间、从边缘化群里中去寻求助力,比如汉文帝一上位后,就立马从地方选拔人才,政治天才贾谊就是这么被选拔到汉文帝身边去的。

桑弘羊出生的汉景帝时期,虽然这种民间选拔的窗口期已经逐渐呈关闭趋势,但终究还是留有一定的空间。汉景帝末年,年仅十三岁的桑弘羊以“精于心算”名闻洛阳,被选拔入宫担任侍中。

侍中,顾名思义,就是侍奉皇室中央核心人物的人,其实它严格意义来说不是一个行政岗,而是秘书、参谋、伴读、私人助理之类的岗位。

所以,桑弘羊以“精于心算”而被选拔为侍中,其实大概率是以特长生的名义被选拔为大汉下一届领导人汉武帝的陪读。



也正是因为如此,桑弘羊跟汉武帝形成了一种别样的亲密关系,类似于后世雍正和年羹尧的关系,也就是主子和家奴的关系。

汉武帝是前141年即位、前135年正式掌权的,但一直到前115年,桑弘羊才被汉武帝提拔为大农丞(传统九卿之一、部级经济主官)站到了帝国政治前台,也就是说桑弘羊也是在汉武帝手下默默耕耘了近三十年的。

这背后就引出了一个非常引人深思的问题——汉武帝提拔桑弘羊如果是因为私人感情,为什么要等这么长时间?如果不是,那汉武帝提拔桑弘羊的目的和依据又是什么?



汉武帝这个人,大家应该多少有点了解,这就是一个战争狂热分子。他在正式掌权的第二年(前134年)就开始紧锣密鼓地谋划对匈奴全面开战的事情了。

但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其实是经济的黑洞,国家没钱是根本打不起仗的。

虽然大汉的“文景之治”为汉武帝打下了深厚的经济基础,但是再怎么雄厚的经济基础也经不起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战争链条的持续消耗,所以在前120年,为了应对因对外战争造成的财政亏空问题,汉武帝开始想办法要搞钱了。

最开始,汉武帝重用的财政大臣是谁呢?是郑当时!郑当时其实是历史上最早提出盐铁官营的人(齐国管仲虽然也提出了国营经济的概念,但终究是小范围、粗犷型的)。他下令将原属少府管辖的盐铁划归大农令,由国家垄断盐铁的生产,并任命大盐商东郭咸阳、大冶铁商孔仅为大农丞专门负责此事。

这件事是具有非常典型甚至无法逾越的历史意义的,寥寥数语背后透露的信息却是让人震撼的。这标志着什么呢?标志国家权力和民间技术、资本的经济合作模型正式问世了。



当时,桑弘羊由于善于计算经济问题,仍作为侍中参与盐铁官营规划,负责“计算”和“言利”之事。相当于以一个特长生、专业人进入了一个国家重点项目担任专业会计。

前115年,桑弘羊应该是因为专业工作干得很不错,被汉武帝提拔为大农丞,统管会计事务。相当于成为项目实际业务负责人了。

此后数年,桑弘羊积极参与假民公田、铸五铢钱、西北屯田等事。



这几件事其实就是几个全国经济改造项目,必须要逐一给大家大致解释一下。

假民公田,“假”其实就是“借”或“租”的意思,所以“假民公田”就是把国家土地借给老百姓耕种的意思。这一点,若是放到今天这个商业思维高度发达的社会,其实很好理解,其实就是搞国有资产承包制进而去刺激生产者的主观能动性,跟之前的废除井田制有点类似的味道。

铸五铢钱,顾名思义就是替国家铸造统一的五铢钱,其实也就是国家收拢货币发行权。这背后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所以只能大概地讲一下。西汉之前,由于商业不够发达也不怎么受重视,货币功能被一定程度忽视了,所以民间是大面积拥有铸币权的。当一旦社会经济进入了国家统筹的轨道,民间铸币显然就不行了,国家必须收拢货币发行权。但国家从民间收拢货币权又必然是一个长期的利益博弈过程,所以汉武帝时期的货币改革让人一言难尽。



西北屯田,就很好理解了。因为中华文明是以农耕文明为根基的,所以大力开发土地价值永远是社会的主旋律。而在当时社会生产力有限的情况下,开发土地价值最直接高效的方式就是屯田。事实上,历史上的“屯田运动”在很多朝代都大放异彩,比如曹操的颍川屯田、司马懿的淮南屯田等等。这是释放农业生产力最行之有效的直接方式。

上述这些事,虽然有利有弊,但整体上还是利大于弊的。尽管它们的本质上是为国敛财,但至少还是做到了跟社会层面的共赢。相当于薅羊毛是建立在把羊养得更肥的基础上。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诸葛亮治蜀。



又过了五年,即前110年,汉武帝任命桑弘羊为治粟都尉,并代理大农令。桑弘羊在西汉的经济体系中地位更上一层楼。

此后,桑弘羊相继推行了盐铁官营制度和均输法,创立平准法,实行纳粟拜爵、补官及赎罪政策。

这几项政策其实跟前几项政策相比,有点了变了味道的感觉,所以也必须逐一跟大家简单解释一下。



首先说说盐铁官营吧。大家前面也看到了,盐铁原本是归少府管的。为什么呢?因为盐铁属于山泽产出,有点类似于今天的矿产资源,少府正是管工程制作、矿产开采的。最开始盐铁资源也是可以民间开发的,这就相当于民众多了一条经济产业链。但是盐铁官营之后,盐铁这条民生经济命脉就彻底由国家控制了,老百姓的生死就更加不受控了。具体的咱们就不进行逻辑推演了。总之一句话,之前的各项措施是有节制的跟老百姓互利互惠,但这种直接掐死老百姓的生存命脉就不好说了,力度稍微把控得不好,就容易造成民不聊生的恶劣后果。



再来说说均输法,均输法其实就是由官府充当市场和资源(主要指粮食、布匹等核心资源)的中间调节器,官府成立贸易机构进行买卖,以防止在特定环境下,资源价格的骤起骤落。比如灾年粮食价格的疯涨、丰年粮食价格的骤跌。表面上看,这种措施是维护市场秩序稳定的良性措施,但“事在人为”,如果官府在实施这一政策的过程中,牟利之心过重,那就会形成适得其反的效果,比如强行进行低价收购、高价甩卖的恶劣局面。反正也是制裁民生的一种手段。



最后来说说实行纳粟拜爵、补官及赎罪,这就更明显了,就是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卖官鬻爵”、“花钱消灾”、“权钱结合”。这是单方面对有钱人的投其所好,而对老百姓极其不友好的事情。有钱就可以当官,当官然后变本加厉地盘剥老百姓去收回买官成本;有钱就可以消罪,消罪就能让有钱人更加无所顾忌地为非作歹;这些都是社会无解的恶性循环,对整个社会生态的破坏性无与伦比。

这几项政策跟前几项政策有什么不同呢?前几项政策多少还是比较在乎和照顾老百姓的感受和情绪的,但这几项政策已经透露出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别样味道了。



前104年,大农令改称大司农,其属官系统也得到整顿和扩大。这是大汉官僚机构的一次规模升级,咱不知可否,只是提醒大家一下,一个常规机构的扩大升级,背后的基本逻辑是什么?如果大家自己开了一家公司,会在什么情况下进行公司规模升级呢?是不是尝到甜头后有更大的利益所图才会去扩大规模的?

前100年,桑弘羊实授大司农,在任内推行酒榷制度。



酒榷制度,其实就是今天的酒水商品经济制度。这在我们今天,很多人会不以为然,但在战争年代生活过的老一辈就能理解,战争年代,粮食永远是稀缺资源。要知道当时大汉帝国已经打了几十年仗了,不光是老百姓甚至有些军队都不一定能衣食无忧。而古代酿酒可没有工业酒精勾兑的黑科技,那都是纯纯地以消耗粮食为主。所以桑弘羊推行酒榷制度是有待商榷的,历史上,很多战乱时代,国家都是强行推行“禁酒令”的,目的就是防止浪费粮食。

但是,咱们前面说了,桑弘羊在本质上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永远是以搞钱为使命的。所以其实桑弘羊推行酒榷制度的目的也不难理解。酒在当时是一种奢侈品,奢侈品才更有溢价空间,经营奢侈品来钱才会来得更快嘛!



前97年,桑弘羊因受到其昆弟子犯法的株连 ,被贬为搜粟都尉。 但仍代理大司农的职务。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桑弘羊专业帮汉武帝搞钱几十年,终于因为某些政策和行为引起国家和社会的不满了,因家人犯罪受株连其实是一种回应态度。但汉武帝内心很清楚,桑弘羊其实就是一个工具人,很多事情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所以用“代理实职”的方式保下了他。

前89年,汉军出兵西域,再次攻破车师后,桑弘羊与田千秋等联名上书,建议汉武帝扩大轮台屯田,加强轮台、渠犁的屯田规模,以保障军粮供给。汉武帝下《轮台诏》,对桑弘羊等人的建议不予采纳,并检讨战争中的错误,提出调整政策。



这个时候已经是汉武帝的生命晚年了,还有一年多,汉武帝就要结束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了。所以,大家要明白一个“千古一帝”级别的帝王在生命最后关头会去关心什么问题,只有这样才能理解汉武帝会第一次拒绝桑弘羊继续敛财的建议。

这一辈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大汉帝国的民生基础也被掏空了,国内矛盾已经到势如累卵的地步了,该停下来了、该歇歇了、该让老百姓喘口气了、该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留点元气和基础了……《轮台诏》其实汉武帝给自己当政这一朝强行划上了一个句号——是非功过,任人评说,但是请继续保持信心和希望跟着我的后代奔向美好的新生活、新时代。



前87年二月十二日,汉武帝病重,将年仅八岁的刘弗陵立为皇太子。然后诏命奉车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全面辅政,加封桑弘羊为御史大夫,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共同辅佐少主。丞相田千秋自然也在辅政序列。

也就是说,汉武帝一生还是极为器重和厚待自己的钱袋子桑弘羊的,临死之前,依然给他安排了隆重的待遇。至于桑弘羊在霍光辅政期间自恃功劳大、资历老,因为替子弟谋官没有被霍光答应,而跟上官桀密谋倒霍,而死于权力斗争之中,这事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讲。霍光时期,桑弘羊还有一个著名的“盐铁会议”要简单交代一下。



盐铁会议发生在霍光辅政第五年,也就是前82年,实际上大汉治国方略的一次大辩论,具体过程和内容就不说。抛砖引玉地先表达一下个人观点:我是支持主张和推行仁政的霍光的。理由就是大汉帝国历经汉武帝一朝涸泽而渔的大折腾之后,再不释放压力、休养生命,是非常容易爆体而亡的。

这次会议的主题其实就是商议废除桑弘羊之前的各种极端经济政策,但桑弘羊在自我辩解阶段提出了著名的“桑弘羊三问”,确保了自己全身而退。

但就在“盐铁会议”的第二年,桑弘羊因参与了燕王刘旦的谋反,被夷灭三族。



大致了解完桑弘羊的一生之后,很多朋友会觉得很疑惑。汉武帝这个人在用人方面是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的,比如汉武帝一朝的丞相就跟走马观花似的,还基本上没什么好下场。为什么他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器重桑弘羊?而桑弘羊刚愎自负、刻薄寡恩、居功自傲、手段狠辣却能在汉武帝手下受尽恩宠?

大家要明白,人与人之间最核心的关系是什么?不是什么感情深厚,而是利益价值的稳定交换和互相成就。汉武帝杀伐果断是没错,但是他也算是把帝王之术运用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一代雄主。汉武帝是真正掌握了用人黄金规则的——我对你的态度取决你对我产生的价值。

只要能对我产生核心价值的人,不拘一格地大力提拔,桑弘羊、公孙贺、卫青、霍去病等一大批西汉名臣就是这样诞生的。但是我提拔了你,你最好能保持你持久的价值输出,若是你对我的消耗大于你对我的贡献,那就对不起了,请靠边站。像名将李广,那是给了机会自己没把握住的典型;像近臣江充,那是当完了脏手套就立马被甩掉的典型;像田千秋,那是在关键点上理解了他的心思就能一飞冲天的典型……



回到桑弘羊身上来,汉武帝为什么能几十年对他圣眷不减?本质上是因为桑弘羊的商人本色——会钻营、会搞钱。汉武帝时期,大汉帝国最紧迫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是财政问题,而且是跟国战捆绑在一起的财政问题。所以汉武帝需要一个能不择手段帮他搞到钱的人,商人出身的桑弘羊在经过长时间的实践检验后,正是那个汉武帝最满意的人。

算缗告缗、假民公田、移民屯垦、币制改革、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纳粟拜爵、酒类专卖这些经济思想和手段,大家但凡把其中的一项真正琢磨明白了,其实都足以成为一个经济大师的。但是这些在桑弘羊手里,那是真的信手拈来。

咱在历史中也见过很多会赚钱的大牛,比如管仲、范蠡、诸葛亮、沈万三、胡雪岩、盛宣怀等等,但真的要论把政治经济和市场经济结合得最好,而且无所不用其极地不择手段,自古以来,无人可出桑弘羊其右。



简而言之,桑弘羊这个人,能力大大得有,但良心也是大大的坏。这种放在我们今天的职场,就是那些为了完成老板的考核指标而偷抢拐骗都敢去干且都干得不错的人。

汉武帝一辈子重用桑弘羊,并不代表汉武帝对他的道德认可而是代表汉武帝对他的能力认可,并不代表汉武帝对他的真心喜欢而是代表汉武帝对他的真心需要。

因为在那些食物链顶端的大人物世界中,用人的黄金规则永远是需要大于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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