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实习记者 王鹏凯 黄月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人类学家关宜馨(Teresa Kuan)很喜欢《哪吒闹海》这个故事,在与界面文化的视频连线中,她形象地复述出其中最令她着迷的段落:

故事最后,龙王水淹陈塘关并威胁李靖,要么杀掉哪吒,要么害死全城百姓。李靖拔出宝剑准备挥向哪吒,这时他突然停下,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做,并陷入痛苦的纠结,而哪吒也意识到,自己是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他最终决定用剑自刎。

在关宜馨看来,这个场景呈现出了极为丰富的情动(affect)。对于李靖来说,他一方面想做一名尽职的守臣,但另一方面他又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他陷入反复的拉扯和犹豫。哪吒很困惑,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举起剑挥向自己,但同时他也为家人和百姓的受难而自责。所以在这里,李靖不只是循规蹈矩、冷漠无情的家长,哪吒也不只是一个反叛的儿童形象,他还有孝顺的一面。关宜馨认为,这揭示了中国家庭更复杂的面向,孝道(filial piety)并不只是意识形态,我们还能从中看到爱与责任。

在讨论新书《不确定的爱:当代中国育儿的希望与困惑》(Love’s Uncertainty: The Politics and Ethics of Child Rearing in Contemporary China)时,关宜馨时常会回想起哪吒的这段故事,虽然古与今、神话与现实大有分别,但中国家庭的复杂纠缠一直如此,如书中所写,家长在育儿中经常会陷入一种困境:不仅要努力培养“高素质儿童”,也要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迫切愿望和专断的行事方式,换言之,是做随和的父母,让孩子发挥潜能、获得快乐,还是当高度警觉的家长,时刻关注孩子的学习生活?这使她们总是处在焦虑和不确定性之中。


《不确定的爱:当代中国育儿的希望与困惑》
[美] 关宜馨 著 毛超予 安孟竹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1

更进一步,关宜馨指出,这种不确定性是被多重力量共同塑造的,有各种声音在告诉家长们该怎么做,既包括中国进入现代化和全球化的政治议程,也包括大众传媒和流行文化,因此,如何在中国成为好妈妈,培养高素质儿童,既是私人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关宜馨成长于美国洛杉矶城郊的一个多族裔社区,她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每天三点放学回家,与朋友们在街道上玩耍,直到家长喊她们回家吃晚餐。这正是书中许多家长所困惑的问题,“美国的孩子是玩出来的,中国的孩子是苦出来的。”但这本书试图揭示的,是这种他乡童年想象背后的复杂性:对于中国家长来说,获得教育成就、积累文化资本是这一代的新问题——他们在运动中长大的父辈有太多其它事务要顾及,无暇操心自己是不是“好家长”——而在大洋彼岸,美国的学业竞争也在加剧。因此,对社会现实的判断往往是相对的,每代人都在与自己的不确定性相处,很多时候个体能做的就是回应自己所处的历史情境,甚至是与现实作斗争,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这是当代育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这是一项开始于二十年前的研究,但放在今天并不过时,从中我们能看到“鸡娃”、青少年抑郁、阶层焦虑等当下议题的影子。最近几年,关宜馨将研究兴趣转向中国社会日趋火热的家庭治疗,她发现,家庭在中国始终是极为重要的文化单元,它不仅是许多社会矛盾的起因,也是处理这些问题的空间,它直接影响着当下中国的心灵世界。

01 有太多声音在告诉妈妈该怎么做,个体持续与不确定性作斗争

界面文化:母亲是这本书最重要的讨论对象,书中所写的养育付出或许可以被视作今天热议的“鸡娃”现象的先声,究竟什么才是好妈妈?你指出,母职本身构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各种公共话语使女性主动去扮演好妈妈的角色。

关宜馨:有太多声音在告诉妈妈们该怎么做,我做了很多工作,去阅读国务院和教育部发布的通知、建议以及各种类型的政策文件,此外也包括育儿专家的建议,同辈群体的流行观点,像是孟母三迁这样的历史典故,我发现不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这些大众话语都在制造一种迷思,即你的成功是个体积极努力的结果,但事实上,还有很多外部因素在塑造我们的责任感、我们的成功和失败。

以布迪厄为代表的社会学家提出了一种假设,认为社会阶层的区隔塑造了个体的观念和行动,简单来说就是“不知,却始终为之”,母亲被认为行动于一种“错误意识”(false consciousness)之下,这进一步掩盖了生育的压迫性环境。但我想指出的是,我所研究的这代家长,她们反而比我们认为的更加了解自己的社会处境,这是一种很不同的形象。

界面文化:这种社会处境是什么?个体是如何应对的?

关宜馨: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你要努力为孩子创造各种条件,比如饮食起居、经济支持和学习资源,在竞争体制下时刻保持警惕,但同时也要与孩子保持良好的关系,开放地沟通,保护他们的快乐和纯真。个体时常会陷入矛盾,比如我在开篇写到陈佳玲的故事,她给女儿报了密集的课外班,但女儿最终因“压力太大”进入精神科治疗,她开始重新思考尊重孩子意见的重要性。

很多时候努力是徒劳的,在我研究的这代家长中,这种状况很普遍,现在或许更严重,这是当代育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不得不与现实作斗争,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她们仍然会去做,我在书中将这概括为一种努力的伦理(ethics of trying):努力不只是手段,也是结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掌控的世界,你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努力。我读到过一则评论,那位读者应该就是我所写的那代青少年,如今长大成人,她说,她们这代人总是认为自己处在不确定性中,而父母完全不理解她们正在经历什么,读完这本书她意识到,父母这代人同样在与不确定性作斗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并不是中国独有的,许多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社会都是如此,我认为它反映了一个更普遍的人类境况。人们会批判说,母亲是一个被社会建构的身份,她们承受着如此多的负担和责任,但在我的报道人身上,我看到的是一种更普遍的愿望:想要体面地生活,而这意味着要尽力为你所关心的人做正确的事,换言之,“对得起孩子”。它不是关于确切的成功,只是关于尽你的全力,这是每个人都在试图去做的事情。

界面文化:你在书中写到,她们雄心勃勃又负担沉重,付出大量情感劳动。相比于流行话语中情绪化、喜怒无常的母亲形象,你认为这本书呈现了什么样的不同之处?

关宜馨:我希望读者在看到那些社会性力量的同时,能够理解并同情这些作为母亲的女性。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告诉我们,情感既是一种反应方式,也是一种感知方式,在我看来,这些脆弱情绪并不是负面的、消极的。真正的问题在于社会对育儿职责的性别化,我在书中有写到一些反转的情境:母亲十分严厉,像是个任务主管,逼着孩子完成各项作业,而父亲则扮演了富有同情心的角色,陪孩子玩耍。这是不公平的,一个人能够去放松,另一个人则要担起责任,经历焦虑。新冠期间,有讨论指出女性学者的工作效率要远低于男性同行,因为当所有人都被困在家里,最后总是母亲要去关照生活中的那些微小琐事,即使她已经受过足够的高等教育,这是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所讲的双重负担,它仍然是一个问题。

界面文化:你写到育儿的焦虑,在快速经济转型的社会中,尤其是你所讨论的中产人群,阶级地位滑落的焦虑越来越多地被移置到孩子身上,使孩子成为了一种承载欲望的对象。如何理解这一行为及其背后反映的社会动态?这种焦虑在今天似乎变得更强烈了。

关宜馨:我曾经跟学生讨论过所谓的新自由主义思潮,我们在课上读一些关于韩国的人类学研究,有位作者在文中表达了对当代韩国家长和年轻人的失望,她称之为“规格世代”(spec generation),因为他们总是忙于收集各种能放到简历上的履历,以使孩子更具竞争力,而不是像前一代人那样投身运动来让社会变得更好。中国学生往往会对这样的处境深感共鸣,但与此同时,一位平时很少发言的瑞典女生感到惊讶,无法共情这种焦虑,她来香港地区交换,每个月能拿到3000港币的生活费,此外还有1万港币的低息贷款,她说:“我做学生还能有收入(I get paid to be a student)。”另一位法国学生也不理解,他说,不管你在学校里怎么样,最后肯定会有工作的,总有一些东西是留给你的。我认为这很好地揭示了社会的组织形式如何影响人们的焦虑和压力,我们可以去思考,那些拥有强大社会福利体系的国家是否能够缓解这种焦虑?


《不确定的爱》英文书封 02 出路难寻,年轻人发明了下沉的话语

界面文化:这本书讨论的另一个主体是所谓的“高素质儿童”,这背后是几十年来对“素质教育”的追求。你在书中谈到许多对素质的期望,比如学业能力,才艺,以及道德和心理健康。在你看来,中国社会关于“素质”的话语发生了什么样的流变?

关宜馨:我的研究主要发生在世纪初,那是一个不同的时代,改革开放的许多理念渗透于当时的教育改革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你要去学习一些新东西,比如德智体全面发展。如今我们处在后改革时代,从我自身的观察、和年轻人的交流来看,有一些新的东西需要被关注,那就是一种下沉的话语,部分得益于社交媒体,这里的话语权转向了年轻人这边,我认为他们非常聪明且有创造力地发明出自己的话语,像是躺平、内卷,这是他们表达异议的方式。这里我们能看到国家层面的战略与个体意见之间的张力,但这种个体创造性本身也是一种“素质”。

界面文化:书中写到人力资本(human capital)这一概念,它串联起中国社会对于素质教育的想象和实践,你指出了其中的隐喻性表述:人们试图将货币资本转化为“素质”的具身资本,比如花钱让孩子参与课外社交和文娱活动。这套话语是怎样形成的?它反映了社会竞争的什么新面向?

关宜馨:“人力资本”的提出者是美国经济学家西奥多·舒尔茨(Theodore Schultz),用来论证教育投资的重要性,有趣的是,舒尔茨的理论被许多教育专家引用,作为给普通家长的育儿建议,告诉她们这些教育投资都是值得的。它是一个隐喻,如《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这样的经典理论所说,它将无形之物转化为人们可资利用的实体,不过我试图对“隐喻是什么”做出再阐述,我认为隐喻还是一种实用手段,或者说目的性指导,它帮助人们应对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同时也有另一种声音,比如书里写到的邓先生,他拒绝参与竞争,反对透支孩子的“生命能量”,认为孩子的人生是一场长跑,赢下的关键在于保存能量。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文化:后一种观点在当下似乎开始被许多人强调,比如项飙谈到的“生命力捕获”,他认为当下的教育系统正在使年轻人感到生命力萎缩、崩塌、干枯,这很可能是不可再生的。但对此的回应似乎总是有限,个体会迫于竞争压力放弃这种观念,比如书中的邓先生最后也妥协了。

关宜馨:对,这可能是当下最棘手、最难解答的问题之一。我在学校给本科生或是研究生上课时,经常会被问到类似的问题:出路是什么?失业率,经济通胀,学历通胀,市场资本主义的矛盾,这些会关系到个体如何回应自身所处的历史情境。另一方面,这也让我想起人类学家费雪若(Sara Friedman)的研究,不同的是,她书中的中产家庭选择退出激烈的竞争,带着孩子来到云南大理,建立社区,开设蒙特梭利学校,也有人试着去耕作。费雪若发现,这些尝试都很难持续,几年后社区还是解散了,有人选择去新的地方继续探索,比如泰国清迈。所以,创造替代品这件事也是很困难的。

界面文化:你在书中有写到好学生弑母的案例,这被视为育儿的反面事例:唯分数论很可能会培养出畸形的心理,又或者说,成绩优异、品格正直这些“素质”本身也需要被问题化。公众似乎对这样的故事特别容易产生共鸣和思考,从今天回看,你有什么新的反思吗?因为类似的事情持续在发生,比如近年的吴谢宇案。

关宜馨:对于社会科学来说,值得关注的是人们如何使用这些案例,如何围绕它们进行阐释和争论,极端事件最后往往会被道德化或政治化。我想提醒的是,每个案例都存在些微的差异,吴谢宇是有预谋的,而我书中写到的徐力案中,谋杀并不是事先预谋的,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做,他事后讲述了自己和母亲的关系,那种残酷的育儿方式,这使得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受害者,并将问题指向应试教育系统。这种差异使得徐力变得很有用,他成为教育改革主张中很重要的案例,用以展示正确的道德立场:一个懂得感恩、深深悔过并希望人们从自己的错误吸取教训的年轻人。在美国也有相似的情况,一再发生的校园枪击暴力,人们对此也有不同的阐释去论证特定的议程。

03 教育系统的痛苦难以解决,家庭情感的联结值得行动

界面文化:你对于“情感银行”的讨论很有意思,你将它解释为一种道德教育:对于21世纪的孩子而言,让自身接触情感流动,进一步发展出善于忍受的道德情感,是成为公民主体的关键。你可以举个具体的例子说明这个过程吗?

关宜馨:这个理念来自书里记载的一次湖边旅行,领队老师周婷提出了这个练习,让孩子们将自己对自然环境的感官体验存入“情感银行”。当时的现实语境是,夏令营给孩子带来许多身体上的挑战,日程密集的活动,夏天湿热的气候,所以湖边练习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超脱性的体验,老师教孩子们如何深呼吸,感受“徐徐清风”,欣赏景色,并将美景转化为心灵的“情感钞票”。我认为周婷试图做的是,去调和反人性的现实与人类的愿望之间的张力,换句话说,事物总有好的方面。在周婷看来,这有助于孩子忍受日常任务的困难,以及乏味的学习生活。

界面文化:这让我想起另一位人类学家张鹂的研究,在《焦虑的中国》(Anxious China)这本书中,她指出当下中国正在推崇一种“治疗型自我”(therapeutic self),意思是将管理自身情感的能力当作评价一个人的新标准。你如何看待这种机制的发展?

关宜馨:不只是张鹂,很多有关“心理热”的研究都试图指出一个问题,当下流行的心理学技术和手段,比如一些工作坊或治疗体系,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只回应了表面的问题,只是让个体去适应环境,而没有触及更深层的社会症结。这不只是中国的问题,而是一个全球性的健康产业,人们将如此多的钱投入进去,某种程度上是在投资一种希望,希望自己能变好,但通常并不会。有人会将这些日常实践解释为新自由主义的后果,个体没有得到足够的保障,只好试着自我照护。

我对这个问题可能有更大的哲学兴趣。冯珠娣(Judith Farquhar)有关养生的研究对我的启发很大,她认为新自由主义的论点是准确的,但并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因此她提出,养生培育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并唤起一种前现代形式的能量和功效。人们在做肢体活动时会意识到,你可以通过一些小技巧来改变你和你的身体,和无法控制的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在《不确定的爱》中试图提出的论点是,周婷的湖边练习是一种汇聚能量的方式,个体在此与环境发生互动,对外部环境进行内包,创造一种共振,它可以是文学鉴赏能力,也可以是好的心境,这或许能促使你改变某些事物或关系。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文化:你在家庭治疗的研究中提出,青少年会倾向于过多地将父母或家庭的压力与负担视为自己的责任,并导致精神状况的恶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理?这与前面讲的道德情感是否相关?

关宜馨:这是家庭治疗中的观点,我所做的是分析为什么会这样解释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有些问题是很难解决的,像是教育系统的压力,它其实是导致青少年痛苦的重要原因,但你无法做一些事去改变它,所以他们强调的问题层面,恰恰是可以采取行动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改变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情感联结,减轻其中的冲突和张力。

界面文化:在《不确定的爱》这本书的研究之后,你为什么会转向关注家庭治疗?其中的问题存在怎样的连续性?

关宜馨:我一直以来都很关注精神医学与普通家庭之间的互动关系,我遇见书中的陈佳玲也是在儿童精神科门诊。我认为家庭治疗很有趣,它只是“心理热”非常微小的一角,却挑战了我此前对精神病学的设想,认为精神科医生只是在将社会问题医学化,并不触及问题根源,这些都是误解,实际上家庭治疗的很多理论和框架是反精神医学的,因为它将问题定位于环境,在诊室、家庭、学校这样的系统中去处理问题。

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家庭治疗在中国这么受欢迎?因为它在美国并不是很热门。有人认为这与中国人对家庭的重视有关,我对此的研究还在进行中,目前可以分享的一个观察是,我认为家庭治疗与中国民间传统的医疗仪式存在许多相似性,因为从人类学的视角看,它们都是在处理关系,日常关系中发生的很多事情是难以得到表述和处理的,人们不知道如何解决,甚至会进入一种恶性循环,像是父母婚姻矛盾给孩子带去的心理问题,在许多农村地区,类似占卜的仪式提供了解决方法,而在工业化社会,家庭治疗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它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让人们谈论彼此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它也在回应我们前面所讨论的,如何处理国家、家庭、个体这些不同维度的关系和力量。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