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你说,人这一辈子,最难的是啥?"张老师端起茶碗,慢悠悠地问我和娘。
"最难的,怕是放下那口气吧。"娘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九零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我跟着娘回老家过年。
北方的冬天冷得透骨,寒风呼啸着穿过村庄,钻进每个人的衣领。
老家的平房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银粉。
炊烟从房顶的烟囱里缓缓升起,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灰白的痕迹,勾勒出一幅冬日的乡村画卷。
腊月二十八这天一大早,鸡还没打鸣,娘就催我起床:"志强,快起来,咱娘俩去赶集添置年货,你爸单位的同事马上就来了,得多买点好菜呢。"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屋里的炉子已经烧得通红,可还是驱不散那股刺骨的寒意。
"娘,这么冷,明天再去成不?"我缩在被窝里,不想挪动半步。
"哎呦,明天就三十了,到时候人更多,再说了,年货不早点置办,好东西都让人挑走了。"娘一边穿衣服一边絮叨。
"城里超市啥都有,赶什么集啊。"我嘟囔着,心里还惦记着昨晚和发小守财打的半宿麻将。
"那不一样,"娘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家这边的莲藕才甜,才筋道,特别是咱们这'全家福',可得有藕,家家户户过年都讲究个团圆,藕断丝连嘛。"
娘说这话时,眼神却飘向远处,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望向村子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吃过稀饭,我和娘裹紧棉袄出了门。
大集在镇上,离我们住的外婆家有三里地远。
小路上铺满了薄薄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在告诉我们: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了。
一路上,娘给我讲起了老家的故事,那些我小时候听过无数遍,却总也听不厌的往事。
"你小时候,我抱着你回娘家,大冷天的,你爹怕咱娘俩冻着,硬是把他那件新棉袄给咱俩裹上,自己只穿了件毛衣,回去就感冒了。"娘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时候,你大舅还来看过你呢,给你买了个小风车,你高兴得不得了,拿着风车满院子跑。"娘的声音变得有些伤感。
我点点头,努力回想着那个拿着风车的小男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大舅,也就是娘的哥哥李长安,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个模糊的身影。
听娘说,他曾经在供销社当会计,在村里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街坊四邻都羡慕得很。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啥,我家和大舅家就断了来往,每次回老家,都不去看望他们。
娘每次提起大舅,神情都有些复杂,既有怀念,又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镇上的集市人山人海,比平时的集还要热闹三分。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相遇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热闹的乡村交响乐。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新鲜的蔬菜、烤红薯的香甜、刚出锅的麻花的油香,还有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兴奋劲儿。
娘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和摊主讨价还价,好像回到了她年轻时候的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你看这鱼多新鲜,年夜饭得有鱼,'年年有余'嘛。"娘挑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让小贩装进塑料袋里。
"再来两斤五花肉,要瘦一点的,蒸肉馅儿用。"娘指着案板上的猪肉说。
"大姐,这肉可是上好的,你看这肥瘦相间,炖起来那叫一个香!"卖肉的大叔热情地介绍着。
我跟在娘后面,看着她熟练地挑选年货,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忽然,我的目光被集市最偏僻的一角吸引住了。
那里蹲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老棉袄,戴着顶磨得掉色的鸭舌帽,手上没戴手套,冻得通红,不时搓一搓取暖。
面前摆着几根干净的莲藕,看上去挺新鲜,却没什么人光顾。
那人低着头,眉头紧锁,脸色有些发青,冻得直打哆嗦,却强忍着不显露出来,看起来既倔强又可怜。
"娘,那不是大舅吗?"我轻声问道,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手中的布袋差点掉在地上。
是我大舅李长安没错。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供销社会计,如今却蹲在集市的角落里卖藕,落魄得让人心酸。
大舅似乎注意到我们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头去,假装没看见。
他的额头上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眼神黯淡无光,像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
娘站在那里,手中的布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鱼扑腾着,溅起水花,就像她眼中即将决堤的泪水。
我弯腰捡起布袋,看见娘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娘,咱去打个招呼吧?"我小声提议。
娘摇摇头,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不了,他...他不愿意理我们。"
说完,娘拉着我往回走,步伐匆忙,像是逃离什么一样。
回家的路上,娘一句话也没说,眼眶红红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偷偷看她,发现她不时回头望向集市的方向,眼中满是惆怅和不舍。
到了家,爹早已做好了午饭,见我们回来,笑着问:"买了啥好东西啊?"
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买了鱼,买了肉,就是忘了买藕,明天再去。"
爹看了娘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多问。
午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娘只是机械地夹菜,眼神恍惚,像是思绪飘到了远方。
我和爹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夜里,我听见厨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我悄悄起床,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娘坐在小板凳上,肩膀微微颤抖,爹站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大娘子,你咋了?"爹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关切。
"长安他...他在集市上卖藕......"娘哽咽着说,"他连头都不敢抬,就跟没看见我们似的。"
"那块责任田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们姐弟俩,何必呢?"爹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
"不止是责任田。"娘擦擦眼泪,声音低沉,"他媳妇一直看不起我嫁给你这个'城里人',说我嫌贫爱富,看不起老家人......"
"可咱们也没这个意思啊!"爹有些着急。
"我知道,"娘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么多年,过年我想带点东西回去看看他们,他连家门都不让我进......"
"哎,这事儿也怪我,"爹自责地说,"当年我下乡,你嫁给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不怪你,"娘握住爹的手,"我只是心疼长安,他以前多有出息啊,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我躺在床上,通过娘零零散散的话语,拼凑出一个骄傲却落魄的大舅形象,以及他和娘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
曾经的供销社会计,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沦落到在集市角落卖几根藕,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娘心里很难受,很愧疚,却又无能为力。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浮现出大舅冻得通红的双手和黯淡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发酸。
第二天一早,娘又执意要我陪她再去一趟集市。
"昨天忘了买藕,今天必须去买,年夜饭可少不了。"娘一边系围裙一边说,声音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我知道她是想去看看大舅,但又放不下那份倔强,只好找个借口。
这日天气更冷了,寒风刺骨,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棉袄,缩着脖子快步走着,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被冻僵。
走到半路,我们意外遇到了张老师,大舅和娘的小学老师,如今已年过七旬,头发花白,腰却依然挺得笔直,像是要证明岁月并未打垮他。
"这不是小芳吗?多少年没见了!"张老师高兴地拉住娘的手,眼中满是惊喜,"听说你在城里工作,日子过得不错嘛!这是你儿子吧,长这么大了!"
"张老师,您老还是这么硬朗。"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真心笑容,"是啊,这是我儿子志强,今年上大学了。"
"长得真像你爹年轻时候的样子,"张老师上下打量着我,满意地点点头,"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个读书的料。"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却想着大舅的事。
张老师问起我们去哪,娘吞吞吐吐地说去买点年货。
我看出娘有心事,便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张老师昨天的事。
"长安?他现在卖藕?"张老师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心疼,"这孩子,咋沦落到这地步了呢?"
张老师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自打供销社不景气,企业改革,他就下了岗,这些年干啥啥不顺,真是命苦啊。"
"他没去找其他工作吗?"我好奇地问。
"哪有那么容易啊!"张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大舅都四十多了,没啥别的手艺,再说那时候多少人下岗啊,都在抢工作呢。"
娘抿着嘴唇,眼中满是自责:"我真不知道他过得这么苦......"
"你们姐弟俩,从小就亲,"张老师的语气缓和下来,像是在回忆往事,"记得那年闹水灾,长安主动让出口粮给你,你生病了,他半夜走十里路去叫大夫,这些你都记得吧?"
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记得,我怎么会忘呢?"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大舅充满了敬意。
"走,咱一起去找他。"张老师拍拍娘的肩膀,声音坚定,"血浓于水,一家人别为点小事就断了来往。"
娘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在张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沿着小路走向镇东头。
路上,张老师给我们讲述着大舅的故事。
"你大舅年轻时候可有志气了,高考考了好几次,就是想走出农村,可惜都没考上。"张老师边走边说,"后来好不容易考上了夜大,学的会计,这才有了后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