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伟的《今晚出门散心去》上架后,我给它写了一则豆瓣短评:
2024年11月6日,我在朋友圈记下一句话:这个世界今天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家楼下菜摊豌豆尖儿五元一斤。是的,这「世界像一场瘟疫」。但这天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今晚出门散心去》印制顺利。这是我做书生涯迄今用力最大的一本书。做这本书的过程教给我「耐心」和「等待」,教给我时间的意义。
它的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我」,这些「我」一次又一次在生命经验的夜晚游荡,将多向度的爱聚合为泪与笑的星丛,引永恒的失眠者走向惊奇的房间。今晚,我们出门散心去。今天,我们把这些都写下来。写下来,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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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更像是一则简短的编辑手记。这里展开讲讲,也试着回答一下编辑经常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一本书要多久才能出版?
01
我刚刚打开工作邮箱看了下跟嘉伟的往复邮件,积攒了56封,最早的一封是2015年11月16日,十年前!
那时,我才进入出版社实习不久。
最早那封邮件内容是我邀请他来翻译一部文集里的几首法语诗(后来,他将此译事转托给了他的朋友)。但回想起来,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2015年11月13日,巴黎连环恐袭。我当时应该是邀请他翻译一篇与此事件相关的文章发公号。第二封邮件是11月18日,内容就是那篇文章,《市中心的暴力》,嘉伟在邮件中特别注明:[译者]署名还是写「科西嘉」吧。这是他的笔名。
第五封邮件是12月9日,我邀请他来翻译巴塔耶的一部文集(后来,他又将此译事转托给了他的朋友)。
第十四封邮件,2018年10月11日,内容是嘉伟发来《今晚出门散心去》最早的稿子(共36篇)。
起初的航向就此偏转:我本来是要找一位译者,结果寻得一位作者。那时,我已经从出版社出来,参与一家图书工作室的工作。那时,书名也还不是现在这个,而是《我们吻别的旅馆没有布勒东的磁场》。
12月18日的邮件,又拿掉了书名中「布勒东的」四个字,并更新了书稿,邮件还提及需要使用一句题词,出自本雅明的《普鲁斯特的形象》:上个世纪在格勒诺布尔有家旅馆叫「逝去的时光」,不过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还在。
2019年1月10日,嘉伟发来如今成书的封底引语(没想到,先于书稿本身,我们敲定了这部分文案),出自精神分析学家、作家J.-B. 彭塔利斯:
生命们,记忆发明的、想象再造的、激情驱动的生命们。主观的叙述和传统的传记相隔千里。
一个和另一个:作者和他秘密的主人公,画家和他的模特。他们之间有一种亲密而强烈的关联。在他人的画像和自我的画像之间,如何安置那条边界?
一些和另一些:不管是舞台上曾被灯光照耀的,还是只呈现于我们内心场景的,人物或地点、遗忘的面容、抹掉的名字、逝去的侧影。
邮件中,嘉伟说这几句话「近乎完美地把我的一些想法总结了出来」。确乎如此。
至此,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我最早是在豆瓣上看嘉伟更日记,一篇接一篇。那时,他还在巴黎求学。他数次说及,这些文章是博士论文做不动时的副产品(但这些副产品可能才是他最投入身心的书写)。我看得心动,便起念做一本书。这是他的第一本书,也是我做书生涯的第一本「原创书」,但那时,我还是一个新手编辑,没有任何经验可言。现在回想起来,我起初的动念真可谓「生猛」而「无知」,我自己经验的匮乏为这本书接下来所经受的波折埋下了伏笔。但另一方面,我也要感激这种「无知」所带来的「无畏」,否则,我一开始就不会动做这本书的念头。
02
2018年底,巴黎直飞重庆的航线开通。嘉伟是重庆秀山人,他刚好趁此机会回来探亲。我们在邮件中约了见面的时间:2019年3月17日左右。具体是哪一天,我已记不得了,但仍记得我们在解放碑游荡,然后去江边吃了一家江湖菜。当时聊了书稿的问题。
2019年9月19日的邮件,嘉伟说:「明年6月19日到21日似乎有一个机会回重庆,参加一场图森的国际研讨会,也许届时我们可以再聚一次。」收到邮件时,我刚从云南休完假回来,旅途中挨过了做书生涯的一次危机,我在回信中写道:「但没问题,我们会继续往前走。」世事难料,不久就起了疫情,再见面已是四年后,在这本书的「源头」秀山。
11月27日的邮件,嘉伟「想到一个小点子」:「也许《秀山和巴黎之间的日与夜》这篇可以分成几段穿插,然后用科塔萨尔《跳房子》的页数法转接。」
邮件显示,2020年1月13日,我给这本「潜在的书」准备了合同。
接下来数封邮件,我们主要在聊疫情和各自的生活,以及书稿。这期间,很多事情都面临延迟,甚至中断。嘉伟在巴黎,一边准备博士论文,一边译介皮埃尔·米雄(影响他甚大的一位法国作家)。
2020年11月21日,嘉伟邮件提议将书名更换为《贾科梅蒂先生今晚出门散心去了》。
2021年6月23日的邮件,嘉伟提及通过了高校的面试,那时他已回国落脚上海,他在信的结尾写道:「在上海隔离和找工作期间,我奶奶突然因病去世了。等我走完入职流程,安定下来,暑假是要争取回一趟老家的,还不知到时是否有机会上重庆一聚。」
2022年5月12日,嘉伟发来5篇新作。7月11日,更新了一次目录。8月18日,目录再次更新,邮件中引用了马拉美的一句话:「世界生来就是为了通向一本美丽的书。」2023年5月7日,增补一篇新作,《瓦莱里停止写诗的暴风雨夜》。8月11日,目录再次更新,这次进行了较大的调整,邮件中,嘉伟写道:「这里面作为叙述者的『我』在历史上都是真实可考的,我之所以写他们,也是在他们及其追随的大师身上看到我自己零落的分身。其实探讨『我』的可能性,比如有文章分析普鲁斯特的『我』(作者、叙述者、人物、人物的双重自我)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写作故意或无意的暴露和隐藏机制,是我在原先20篇里就关心的,比如《康拉德的波兰童年》那篇,有个看似脱离现实与兰波、康拉德相遇的『我』,而那个『我』又能在当代旅行并杜撰出看似真实的日记,只是这次通读发现整体不充分,加上这些新的,层次会更丰富。」邮件结尾:「等文字稿定下来,我们再来穿插图片进去。」8月21日,修订部分篇章。9月25日,新的调整。
这期间的邮件都是嘉伟单向发我的,我的回应则是通过微信或电话完成的,只可惜其间我原先的手机坏掉了,更换手机后丢失了2023年6月27日之前的聊天记录,很多细节就此沉入记忆的深海。这一过程中,我们逐步看到了这本「潜在的书」的面貌,包括对照片的使用。
我把这个过程描述为「宝石采掘」:一开始,我们的勘探仪器定位到了一片山水,然后我们开凿,挖出来一大块石头,尚不能笃定其中的蕴藏,继而洗濯、切削,看到闪闪发光的所在,再打磨、抛光,得到一颗多维度、多面向的珍宝,一片山水就此浓缩为一小颗石头,一个自在的微型宇宙。
03
这番描述听起来很「浪漫」,因为它略去了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磨折和困难。
我重新翻看2023年6月27日之后的微信聊天记录。
6月28日,嘉伟微信催问书稿编辑进度,写道:「……但我这次真的失去了耐心……这件事情我真的已经很累了,很想结束了。」
类似的「放弃」念头,这几年里嘉伟有过好几次(甚至在书快要出版前)。坦白说,作为编辑,我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想「要不就算了吧」。究其原因,除了我们各自生活和工作的变化所带来的心境的变化,最主要还是在于我低估了这部书稿的编辑难度。这种难度尤其体现在对成书结构的思考上,「绝不能是随随便便凑成的一本散文集」,这是我一直没有动摇的想法。而且,这种难度是波动起伏的,随着每一次编辑工作的展开,有的稿子拿掉了,有的稿子新增进来,结构也因此而不断调整。事后想来,这其实是一个辨识的过程,也就是说,逐渐看清楚这本书的样貌。对结构的这种「执念」恰恰是这一辨识过程的情绪投射。就像马拉美所说的那样,「通向一本美丽的书」,呈现一部真正的作品。
7月28日,我的留言:「书稿我这边已基本编辑完毕,但还需要几天时间处理下结构及细节统一等问题……」8月3日,我们沟通定下成书基本的目录,这也意味着结构定下了,之后是顺序的微调和细节的打磨。
9月25日,我:「后面不会有大的改动了吧?」嘉伟:「不会再有了。」此外,我们就书中的插图进行了沟通,定下使用照片的方案。我当时设想的是,国庆节期间将书稿定下来,节后付排。但就是在这个假期,我的做书生涯来到了一个转折点。
11月1日,我给嘉伟打电话沟通了我这边的变化,说明了我需要重新开始,做一间新的图书工作室,约了见面……挂掉电话,我还专门给他微信留了言:「新品牌的名字:重光relire」。这本书就此进入「重光relire」的出品序列。
11月13日,我到上海,我们见了面,更新了合同,聊了很多。还记得那天下午在大夏书店,我担心晚上休息不好,特意没点咖啡,点了一杯抹茶拿铁,结果整宿未眠。也许,不只是茶多酚带来了兴奋,其中定有被理解和被信任的成分。
出差回来,继续投身书稿的编辑工作。12月25日,排版完成。2024年1月1日,我留言:「新的一年,静候新书!」
但事情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顺畅,中间还遇到一些小小的波折。
校对、通读、改红……4月7日,与嘉伟电话沟通,将联合出品方重新确认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说起来,好早以前,我还在上一家工作室,就跟社里编辑刘欢欣老师聊过这个选题,几年过去,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这里,但没过多久,欢欣就从社里离职了)。
做封面设计、走社内流程……6月6日,嘉伟再一次言及「放弃」,当时我正在长沙的镜中书店当轮值店长,翌日燠热的下午,我在书店院子里给嘉伟打了一通漫长的电话。11日,封面方案定下。
等待是折磨人的,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徘徊尤其让人难熬……7月22日,「放弃」的想法再次出现在嘉伟给我的微信留言里,又是一通漫长的电话,我邀请嘉伟来长沙散散心。嘉伟在长沙那几天,酷热经历了,暴雨也经历了,还被我拉着在书店做了一场活动。适逢巴黎奥运会开幕式,28日晚上,嘉伟在镜中做了一次开幕式拉片解说,四个多小时,无人提前离席。这次活动让我重新认识了嘉伟,在他擅长的领域,他如鱼得水,我戏称他是「行走的典故机」。
9月9日,ISBN下来了;24日,CIP下来了。
最后的细节修订。
10月下旬,下厂。
04
这是我做书生涯的第一本「原创书」,却是「重光relire」这间小小图书工作室的第四本书。它标记在作为编辑的我的起始处,也指向未来的未来。这之间,是时间的故事,事关「耐心」和「等待」。书下厂后,我给嘉伟微信留言:「时间的果实。谢谢耐心等待。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再早,我留言:「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时间让书稿变得更完美。」还好没有放弃。我也相信,这是一本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书,因为它已然是「时间」的产物。
我又想起来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2024年2月15日的邮件主题:今晚出门散心去。这就是我们最终敲定的书名,从《贾科梅蒂先生今晚出门散心去了》缩减而来。嘉伟在邮件中写道:「原先的题目,『了』介于法语未完成过去时和过去完成时之间,多少还是有些惆怅,现在这个题目有点祈使句的味道,主语可以是单数,也可以是复数,对读者是一种邀请……我不想题目就把读者挡住了,毕竟知道『贾科梅蒂先生』的人还是少数,而且如果不拆开塑封看到目录,读者会以为整本书都和这个人有关……缩减成『今晚出门散心去』,还有个考虑,我们不要再去让读者纠结这是『原创文学』,还是一个文艺评论的『二级』文本……这个文类以非虚构为主,以虚构为辅,我的法国导师将其定义为essai-fiction,或者fiction biographique,或者fiction critique,或者就是récit……但至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虚构小说……我想这个题目还表达了对威权体制和资本时间的一种反抗。我喜欢本雅明的一句话,『vaincre le capitalisme par le marche à pied』,『今晚出门散心去』是你我大家的事,不只是贾科梅蒂的事,是孤独的事,也是共同体的事。」
事后想来,我给这本书写的封底文案就像是对这封邮件的一个回应:
青年作家田嘉伟介乎虚构与非虚构的随笔集,收录文章二十六篇,漫笔书写秀山和巴黎之间的日与夜。这部集子就像一颗洋葱,其表层是纷繁的文学和文化事件,卢梭、艾略特、贾科梅蒂、普鲁斯特、瓦尔泽、康拉德、巴塔耶、巴别尔、瓦莱里、阿尔托等人渐次登场,或热切,或孤寂;剥开这些事件,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我」,这些「我」一次又一次在生命经验的夜晚游荡,将多向度的爱聚合为泪与笑的星丛,引永恒的失眠者走向惊奇的房间。
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游荡、散心,重建世界的真实。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在每一篇末插入照片,这些照片让实发虚、使虚趋实,形成一种虚虚实实的节奏感。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这样来组织前勒口的作者简介:
田嘉伟,1989年8月生于渝湘黔交界的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巴黎第十大学法国及法语世界语言与文学系,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比较文学系,出版法语专著《法国当代作家笔下中国文人的生命与功课》,译有皮埃尔·米雄和安妮·埃尔诺等法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上海“普鲁斯特慢读会”主讲人,曾用笔名科西嘉。
这是一条实线,简明清晰,毫不含糊。但这条线在书中被解散、打乱、重组,变成若干条线,实的,虚的,交织起来,是「我」的细密画,所谓「世界」。
2023年3月中旬,我去到这本书的书写起点秀山,跟嘉伟见了一面。秀山偏远,但较嘉伟书中所写,交通已经方便太多,省却了盘山公路,火车便可直达。那两天阴雨绵绵,我在小城里找寻这本书所筑造起来的那条进出「世界」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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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做書图书市集·北京
ZUOSHU BOOK FAIR·BEIJING
时间:2025.5.14-5.18
5.14(周三):预展日/专业观众观展日
5.15-18(周四-周日):读者开放日
地点:北京时代美术馆
北京市海淀区复兴路69号华熙LIVE·五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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