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响近代史进程的众多事件中,1688年光荣革命以其独特性在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历史学家屈威廉认为,“这次革命的真正‘光荣’之所在,并不是为了保证它的成功只使用了最低限度的暴力,而是在于,这次革命的解决办法为后世的英格兰人民找到了一个避免使用暴力的办法。”

它确立了议会主权与君主立宪原则,奠定了英国现代政治体制的基石;它以法律限制王权、保障公民权利的模式,不仅为宪政与权力制衡理论提供了历史范本,也为全球范围的现代化转型提供了重要的政治示范。

在这场革命背后,有一位政治家的身影尤为引人注目,他便是乔治·萨维尔,即第一代哈利法克斯侯爵(George Savile, 1st Marquess of Halifax)。作为英国政坛的巨擘,他以深思熟虑的政治手腕和折中调和的立场,在动荡局势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哈利法克斯侯爵洞察到君主专制已难以维系,巧妙游走于不同政治派别之间,推动了詹姆斯二世的和平退位,并在新政权的建立过程中倡导宽容与稳健的治理理念。他在1689年《权利法案》的制定过程中发挥了重要影响,推动确立了君主立宪制的基本框架,使光荣革命的成果得以制度化。

这位政治家,在1660至1690年代的三十年间,始终站在英国政治漩涡的中心。当查理二世秘密签署《多弗条约》(Treaty of Dover)将英国拖向天主教时,当沙夫茨伯里伯爵掀起“排除法案”(Exclusive Bill)风暴试图颠覆王位继承时,当詹姆斯二世专制统治引发全国性危机时,哈利法克斯总是以惊人的政治智慧在绝对君主制与共和主义之间开辟出第三条道路。他的政治遗产,恰如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揭示的力学定律,为英国政治体系提供了精妙的平衡公式。


注:哈利法克斯侯爵

一、复辟王朝的平衡术士

1660年查理二世复辟时,乔治·萨维尔作为约克郡议员进入议会。这个出身于西约克郡古老家族的年轻贵族,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敏锐度。凭借家族背景与个人才华,萨维尔很快获得了查理二世的信任。1668年,他被封为伊兰萨维尔男爵和哈利法克斯子爵,1679年被进一步封为伯爵。萨维尔以其灵活而审慎的政治风格著称。他担任枢密院顾问期间,对国家财政改革、外交政策等事务提出诸多务实建议。尤其在对待天主教徒问题上,萨维尔提出了较为宽容的立场,主张通过妥协缓和宗教矛盾,维护社会稳定。

查理二世执政期间,面对克拉伦登伯爵推行的针对非国教徒的高压政策,他预见到这种政策的危险,于是在1662年《信仰统一法案》(Act of Uniformity)的辩论中提出“信仰应如钟摆,振幅由社会张力决定”。这种将物理学隐喻引入政治的话语风格,令其在议会崭露头角。当“五哩法案”威胁清教徒生存时,他又巧妙推动法律修订。这看似矛盾的立场背后,是哈利法克斯对政治现实的深刻认知:绝对的王权需要被驯服,但彻底推翻君主制将重演克伦威尔时代的混乱

在1673年《宣誓条例》(The Test Act)危机中,哈利法克斯的平衡艺术达到新高度。詹姆斯公爵(未来的詹姆斯二世)公开皈依天主教,从而引发宪政危机。哈利法克斯既反对将天主教徒彻底排除在公职之外的极端主张,又坚决维护国教会的统治地位。他创造性地提出“有限豁免”概念,允许天主教徒担任军职但排除文官体系。这种“灵活”的中间立场使强硬的托利党人戏称其为 “骑墙派”(Trimmer),而这个带有贬义的诨号则被他转化为政治智慧的象征。

二、排除法案风暴中的政治哲学

1670年,议会试图通过《排除法案》来阻止查理二世的弟弟詹姆斯(约克公爵)继承王位,理由是詹姆斯信仰天主教。以沙夫茨伯里伯爵为首的辉格派要求彻底剥夺詹姆斯继承权,哈利法克斯在议会发表演说:我们不是在选择天使,而是在避免恶魔。 这种基于现实的考量,使他在狂热的政治氛围中保持清醒。他警告激进派:“今日你们用议会主权否定王权继承,明日激进清教徒就会用街头暴力否定议会”。他反对废除王位继承权的极端主张,但同时也提出对詹姆斯王位权力进行限制的折中方案。


注:詹姆斯二世

在1680年牛津议会这场决定英国命运的博弈中,哈利法克斯以枢密院议长身份促成查理二世解散议会。这个看似维护王权的举动,实则阻止了辉格派建立议会至上的绝对权威。他的政治智慧在于:既要遏制天主教专制,又要防止清教激进主义复活。这种双重防御战略,为1688年光荣革命埋下伏笔。

哈利法克斯在其著作《平衡者的品格》(

The Character of a Trimmer
)中提出著名的 “政治钟摆理论” : 当社会向某个极端摆动时,智慧的政治家应该施加反方向力量。 Trimmer 是一种政治智慧,就像调整船帆的水手一样,在风向变化时调整姿态,以保持航行稳定。他主张在君主与议会、新教与天主教、自由与秩序之间保持平衡,而不是简单地站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哈利法克斯不仅是宪政平衡理论的先驱,更为现代政治学中的系统论提供了历史思想资源。


三、光荣革命的设计师

詹姆斯二世登基后,积极推行政府的天主教化,哈利法克斯与其他温和派政治家对其感到不满。尽管如此,他仍主张通过和平谈判化解矛盾。但詹姆斯二世一意孤行,政策愈发强硬,导致哈利法克斯从权力中心退隐。但他一直在密切关注时局。当“七主教事件”爆发时,他暗中联络荷兰执政威廉,为其提供有关英国政治势力的详实的分析报告。这份秘密文件,成为威廉在光荣革命中的重要行动指南。

威廉登陆不列颠后,很快就掌握了军事上的优势,哈利法克斯并未投靠威廉而谋求高官厚禄,而是试图通过在詹姆斯二世与威廉之间调停,来避免全面内战。但随着詹姆斯二世于12月逃离伦敦,组建新政府已经势在必行了。1689年1月,一个旨在解决革命后政治安排的特别议会成立,哈利法克斯成为该议会主席。

面对部分托利党人仍主张詹姆斯复位的局面,他巧妙提出“王位空缺论”,为威廉继位提供法理依据。在这一决定性时刻,他提出:一、不直接废黜詹姆斯二世,而是宣布他“自动放弃”王位,避免直接承认革命的正当性以减少动荡。二、拥立威廉三世和玛丽二世为共治君主,以维持政治稳定。三、支持《权利法案》通过,限制君主权力,确保议会主权,尤其是确定议会定期召开的机制。他坚持保留君主制框架,同时用法律条文限制王权。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改革策略,避免了激进暴力革命的社会代价。


哈利法克斯以高超的平衡技巧帮助英国巧妙地化解了革命后政治安排的矛盾,并赢得了新国王的信任。作为威廉三世的首席顾问,哈利法克斯主导了革命后的政治重建。但其折中主义却受到辉格党和托利党双方的反对,并因反对威廉三世大量使用荷兰军队而招致其不信任,从而逐渐被排除在政府之外。1695年4月5日,哈利法克斯在伦敦去世,终年62岁。

哈利法克斯被称为“宪政平衡大师”,他的政治遗产不仅体现在《权利法案》中,更在于为英国政治文化注入了实用主义的基因。他不仅是一位政治家,更是一位深具思想深度的作家和哲学家,其《平衡者的品格》集中体现了他的政治理念,提倡平衡与中道,反对极端主义。当柏克在法国大革命后撰写《法国大革命反思录》时,其保守主义改革思想正是哈利法克斯路线的隔世回响。这位17世纪的政治哲学家用毕生实践证明:真正的政治智慧不在于选择立场,而在于保持立场之间的平衡。这种充满弹性的政治哲学,至今仍在威斯敏斯特的议会大厅里默默发挥着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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